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雅尼萨】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比暗恋苦》   作者:掩面而遁马甲君   文案:   所以题为《比暗恋苦》。王菲的歌词。若是暗恋,也许还会想要靠近,以至做出种种幼稚可笑之举试图引起对方注意;而仰慕却是这样的,一面想靠近一面又离得远远的,悄悄看,偷偷想,根本不去期待在一起。正是张爱玲的那句话:“见了他……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这是作者答读者关于文名的疑问,姑且拿来作为文案】   【一】   今天出门的时机选得不太好,章浣有点想回家重来一遍。他战战兢兢地伸出一只爪子跟主管问好:“杨姐早上好,您还没吃饭?”   难得主管心情好,春风满面地对他笑笑:“嗯,小章今天出门挺早。”   显然她是不会对他介绍身边的另一人的,章浣也就点着头陪着笑跟她道了别,转头捏着自己的豆浆和包子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滚出了早点铺。倒不是怕主管,而是怕她身边那个人:认识对方十年——准确来说是单方面地认识对方十年,再加上最近这半年……然而光天化日下,这样的近距离接触简直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好紧张。   章浣深深呼了口气,摸了摸依然狂跳不止的心脏,不禁懊恼地嗷了一声,揪着头发烦躁地纠结成团——不就是被他笑着看了一眼吗,你个没出息的!   于是一整个上午没出息的章浣工作时都有些心不在焉,好在今天的事情不多,也有足够的时间供他神游太虚。直到同办公室的女生蔡琪把一沓文件拍在他头顶:“回神啦,想女朋友呢?瞧你美得直冒泡。”   章浣红了脸,挠挠头毛,同她分辩:“我哪有女朋友……”   “好好好,没有没有,既然没有女朋友,那更要努力工作啦,单身狗!”蔡琪冲他晃晃手里的文件夹,“最新修改稿,送到经营部,麻烦您跑个腿儿吧。”   章浣不解:“平时你跑经营部不是积极得很吗?今天不去看帅哥了?”   蔡琪作西子捧心状:“奴家也想一睹众男神美色,怎奈今日……电梯坏了。”   “……”章浣默默地接过了文件。   行政部在二楼,经营部在十二楼,生得白斩鸡似的章浣爬楼有如爬泰山,气喘吁吁简直要手脚并用,等他终于一手够着了十二楼的门槛,两条腿已经软得面条儿似的了,忙扒着墙喘两口气。   “累着了?”   简简单单一声问,却似一道惊雷在章浣耳边炸开来;他忙扶着墙努力站直了,小声道:“电梯……坏了……”   顾秋声望着他笑:“是吗,我还以为是怪我昨晚太……”   章浣一下子从脸颊到耳根都火辣辣烧起来,所幸楼梯间只有他们俩,没教别人听去这暧昧过分的话。他慌慌张张把怀里的文件一股脑丢给对方,转身落荒而逃……没跑掉。顾秋声捉着他一只手,又把他拉回来:“我的早饭呢?”   章浣愣了愣:“我……你不是也去早点铺了吗?”   “我以为你会帮我买。”   章浣噎住——好吧,确实,以前每次,每次……后,习惯早起的他都会把两人份的早饭买回来,留给顾秋声一份,再吃着自己那份去上班;今天……今天他虽然也买了两份,但是,看到顾秋声也出现在早餐店……他就带着两人份的包子豆浆抱头鼠窜了!   “所以,我那份呢?”   “……”章浣心虚地揉揉鼓鼓的小肚子——他吃了。   见状,顾秋声忍俊不禁,抬手揉他头毛:“怎么这么能吃?”   这时,外面办公区传来渐近的脚步声。顾秋声手一顿,章浣瞅着空儿,捂着发烫的脸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再不跑可就忍不住了,他会情不自禁扑上去亲顾秋声一口的!   【二】   大学的时候,章浣曾匿名向校报投了一首矫揉造作的小诗,用以抒发自己求而不得的心情,和夸赞那个求而不得的人。诗说:众生如尘埃/庸碌且扰/独你是染不得的莲一朵……   这篇大作一经问世,便立刻遭到了段知的无情嘲笑:“我还真不知道,在你心中,顾大会长竟是这样一朵出尘绝世的白莲花?你这是夸人还是损人呢,我看顾秋声万一知道了,肯定要问问你跟他什么仇什么怨。”   章浣说:“呸!”   不过三十多岁依旧单身的大龄文艺男青年——校报文艺版的编辑老师——倒是非常欣赏章浣的大作,寥寥数十字换回稿费一百大元,于是章浣请段知吃了顿火锅,一直吃到两个人谁都走不动。酒足饭饱的段知慈爱脸摸章浣狗头:“乖,上道儿,将来能成大业。”   章浣激动:“能成追人大业吗?”   段知立刻变脸,冷酷无情道:“等你什么时候重新投胎吧。”   段知与章浣自高中就是同学兼好友,早就知道他有一个暗恋多年的人——一个男人。先前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等进了大学,见到真人,段知扭头告诉章浣:“换一个吧。”   章浣:“喵喵喵?!”   段知说:“那样的人,你惹不起的。”   道理章浣不是不懂,可感情的事哪能轻易说换就换?   他对自己没辙,对自己的心更没辙。他关注他的每一条微博,知道他每天工作餐吃什么,也会偷偷注意他今天穿来上班的衣服是什么颜色。   但他并不会走过去对他讲:你好顾秋声我叫章浣,今年是我喜欢你的第十年。   他和顾秋声,本该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如果不是那天意外的419,他们的关系,无论如何也不会变成这样——章浣打电话给段知的时候这样形容:“固定炮友。”   段知沉默片刻:“安全放心还免费?”   “……”章浣竟无言以对。   段知说的其实没错。炮友不就是这样吗,最熟悉的陌生人——虽然做最亲密的事,但却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就像他和顾秋声这样,对方一个电话,两人共度一晚,天亮后带着各自的早餐分道扬镳。如果赶到周末,也许顾秋声会有兴致与他聊上两句,或生活或工作,但不会过分涉及彼此的隐私;章浣也安静本分地守着这条线,尽可能地不越界。而对方偶尔为之的小小暧昧,自然是为性生活增色所必要的调情手段,他从不多想,更不妄想。   ——明知道是这样不堪一击的关系,章浣也舍不得。   【三】   大学时章浣学的是金融,研究生读的是他老爹再三斟酌后敲定的企业管理,可为了和顾秋声一个公司,他毕业后应聘去做了行政文员——行政部要招个学历高又五官端正的雄性生物实在不容易,公司当场拍板要了他,回家章浣就被老爹抄着皮鞋好一顿打。   对刚出校门的学生而言,这份工作还是很不错了。虽然琐碎但不太忙,工资不高但也不低,非常符合一个死宅单身狗的生活标准。这半年来,章浣在工作之余,还总有心情写写手稿画画设计图研究研究菜谱。当然,前两个是个人爱好,最后一个则是为了提升顾秋声的生活水平——好让他少吃几顿泡面和外卖。   生活不算尽善尽美,但目前章浣对它还挺满意——直到那个看似平凡的早晨,章浣像往常一样坐在电脑前,一边揉着有些酸疼的腰一边啃自己那份三明治,随手打开了工作邮箱——然后目瞪口呆:他的邮箱里赫然躺着一份人事部发来的未读邮件。   《员工调动通知(章浣)》。   直到抱着自己为数不多的东西爬上了十二楼,章浣还是一头雾水,完全没弄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经营部缺人就缺吧,可怎么会让他这个才来半年的外行过来补缺呢?   “来了?”   章浣一抬头,就见早上还孩子气地分走他半个煎蛋的男人笑吟吟站在办公室门口,神情怡然。   “有位助理请产假了。”见他一脸茫然,顾秋声主动解释,“最近项目忙,所以才从行政抽调人手。综合学历能力等等条件考虑,领导们觉得你最合适。”   章浣有点明白了,一股强烈的责任感与使命感顿时油然而生:“感谢组织的信任!我会努力的!”   顾秋声点点头,轻描淡写道:“嗯,先把东西放我办公室吧。”   章浣:“……喵喵喵?”   然后他就看见眼前好看得过分的男人更加过分地弯起唇角:“唔,我没有告诉你吗?请假的是我的助理啊。”   “……”   有那么一会儿,章浣简直心塞地想——以我们俩私底下的关系,似乎不太适合在工作中维持这样的身份角色吧?!难道就不会……   他忽然冷静下来——不,不会的;他们又不是恋人,只是炮友而已。这样的关系,当然不会影响到工作方面的事情。   看他呆呆站在原地,顾秋声开玩笑道:“就算你再怎么撒娇,我也不会允许你上班时间在我眼皮底下打瞌睡的,嗯?——虽然昨天睡得是有点晚。”   章浣顿时整个人红得头顶冒烟:“我我我不会的!”   他忽然意识到男人昨晚的行径是多么坏心眼——明知道他今天就要到十二楼报到、要适应新环境新工作新同事,却还是放肆地做了很久。第一次在沙发上,然后是床、浴室,甚至观景阳台的落地窗……被按在冰凉的玻璃上时章浣整个人都在抖,他试图摆脱这巨大的羞耻,却被男人更紧地禁锢住从身后侵入。他在荒唐而颤栗的高潮里断了片,最后的记忆是男人咬着他耳根留下的只言片语:“真乖……听话……我喜欢……”   我喜欢。   我喜欢。   章浣怔怔地出着神,在这三个字的魔沼里泥足深陷,直到诱使他堕落的魔鬼本人忽然出声:   “回神啦,茶水流到桌子上了。”   【四】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可章浣是上任就被烧了三把火。   万万没想到,一到了工作上,平日温和爱笑的男人就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冷酷的恶魔。每件事情他只交代一遍,决不多费口舌;如果听的人有所疏漏,挨顿骂都是轻的。须知顾秋声此人正是一枚斯文败类,怼起人来语气平和但满怀讽刺,遣词文雅而不失恶毒,虽然也许他对待章浣的态度已经尽可能地温柔——举个例子吧,当章浣拿来的一沓文件里有一页放倒了的时候,这位衣冠禽兽亲切地从镜片后问候他:“拿这个给我看还不如你现在拿个大顶给我看看,我会真诚地为你鼓掌的。”   改变的当然不只是工作环境,更直观的一个变化就是工作量——尤其是他们手头有一个大项目的时候。忙到什么程度?章浣这种热衷于享受生活的人,为了多一点时间用来加班,不得不把泡面当做每天的午饭。自己拿一盒老坛酸菜的,再给顾秋声泡个红烧牛肉的……整个办公室每天都被泡面调料包的味道腌得足足的,以至于章浣简直疑心领导们会不会从待批的文件上闻出什么奇怪的味道。外卖?他倒是想点来着,可他的工作狂·顾先生拒绝浪费时间去思考吃点什么。章浣揉着自己可怜巴巴的胃叹着气——托这段时间以来花式加班的福,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进过厨房了。以前在行政部的时候,他经常在下班后做些什么好吃的来犒劳自己,甚至会自己在家做好早饭再来上班;而现在,他每天起早贪黑,晚上回家累得倒头就睡,哪有时间享受生活?   连好好吃顿饭的时间都被剥夺了,当然,更别提……性生活,了。似乎自从他和顾秋声开始在办公室大宝天天见后,原来那种隐秘的关系,和不定时会接到的暧昧邀约……都像梦一样烟消云散了。   章浣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失落。因为显而易见的——顾秋声对手头这个项目非常重视。章浣也听到私下里一些悄悄的传言,如果这个项目做好,顾秋声可能会在年底的竞聘中凭这项业绩得到越级提拔。   ……所以,眼下这些繁重琐碎且不讨人喜欢的工作,只要想想……都是为了帮顾秋声的忙,就似乎也不是那么不能忍受了呢。   章浣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拿起过画笔;用来练字的那只已经荒废好久了。有天在办公楼附近的早点摊碰见蔡琪,被这姑娘揪着,很是大惊小怪了一番:“瞧你这黑眼圈,往脸上擦点粉都能直接cos国宝了!革命尚未成功,本钱仍需注意啊章浣同志!熬夜容易肾虚知不知道?”   “……”章浣恨不得用煎饼果子塞住她的嘴。   不过辛苦加班的苦果,他也深有体会就是了。这天早上比平时起得早了些,他站在镜子前,呲牙咧嘴地和两颗因过度熬夜而揭竿起义的痘痘搏斗,却忽然被额前的碎发里一线银白晃了眼。   章浣花了三分钟把那根白头发找出来拔掉。从小到大总有人夸赞他的头发好,完全遗传自他妈妈,黑亮浓密,柔顺服帖,还从来不长白头发——他妈妈到现在都还没长过白头发呢!   章浣对着那根发黄变白的头发出了会儿神,随手把它丢进了马桶。   【五】   章浣今天上班又被顾秋声怼了。   起因是隔壁二组的主管安排他做的一个课件没有做好。理论上来讲,章浣是顾秋声——经营部副主任——的助理,他的职责范围不包括替几个工作组做事——可章浣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想到官大一级压死人,加上他性情软糯、天生不会对人说不,等他反应过来,木已成舟,来不及回绝了。本来他自己手头的工作已经够他喝一壶,更别提要额外再做一个他此前从未接触过的、内容专业难度很深的课件。对方要求很高,而且想起一出是一出、常常自己推翻自己以往的要求,章浣反复修改十七八次,大部分时候都是被打回来让他全盘重做。通宵加班然并卵,第二天他就被二组主管拎到顾秋声面前数落:“……耽误了我们整个项目的进度……原本的流程现在完全被打乱了,给公司造成了难以估量的损失……”   章浣老老实实低着头,只觉这辈子从来没这么难堪过;他觉得自己正和他那份糟糕的课件一起摊开了赤裸裸地摆在顾秋声办公桌上,只等午时三刻就要被凌迟处死。   可谁知,顾秋声看都没看章浣一眼,更没看那份课件。他十指交叉,轻叩桌面:“张主管,我是交代你来做这份课件,不是交代你安排其他人替你做。难道你认为,章浣比你更适合做主管的工作?”   张主管脸色微变,但仍然道:“他既然答应下来,就代表他认为自己有这个能力完成。但事实证明——”   “事实证明我的助理现在或许还不具备做一个项目主管的能力,而你却在其位而不谋其政。”顾秋声眉头一挑,“这份课件我就不看了,我想,你自己做的总不会再让你不满意了吧?希望我们等你的完美版不至给公司造成更大的损失。”   张主管前脚刚出门,这厢顾秋声就把脸一放,问章浣:“那课件你会做吗?”   章浣老实摇头。   “既然不会,为什么还应承下来?嫌我给你安排的活儿不够多?”   章浣摇头如拨浪鼓。   “平白返工那么多次也不告诉我,看不出人家是在给你穿小鞋?”   “……”章浣无话可说,只好不说话了。   室内静了片刻,章浣正觉得冷汗顺着脊背一点一点爬上来,忽听顾秋声笑了一声。那一声笑带着些说不上来的意味,笑得章浣头皮发麻:“以后记住,你是我的人,别人欺负你就是欺负我——明白了吗?”   ——你是我的助理,别人欺负你,就是看不起我这个直属上司!   明明大脑已经自动翻译出最恰当的解释,可章浣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怦怦跳了起来——有那么一会儿,他失了神地望着顾秋声,就那么痴痴地看着,好像怎么也看不够似的;但他很快被自己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无措地垂下头:““知道了。””   “嗯。除此之外……”   顾秋声一面说着,一面起身向他走来。真奇怪,他的脚步就像踩着章浣的心跳似的,怦、怦、怦,哒、哒、哒……   “你刚才的表情真可爱。”他低下头,轻轻耳语。   可怜章浣已经做好了挨训的准备,闻言简直被这一句话吓愣了;顾秋声忍俊不禁,忽然凑上去在他唇角偷了个吻。   “今天晚上去我那儿?”   “……”去干什么?继续加班?!   连日以来苛刻如魔鬼的脸上恍然浮现出另一张面孔——想必是绝艳倾城的海伦;因为章浣张口结舌,眼底分明看得到魔鬼的影子,却还是抵挡不住美色的诱惑。   “……好。”他听见自己这么说。   【六】   一起下班,一起过夜,两个日程间还夹了一个——晚饭。   要,要一起吃吗?   章浣是不敢去问顾秋声的。趁下班前顾秋声接电话的工夫,他脚底抹油溜之大吉——顾秋声家小区外面刚好有家不错的烧烤摊,他馋了好久了!   中午吃的泡面早就消化得一干二净,章浣挤在摊位前一边吞口水一边挑自己爱吃的。翅中来两串,板筋抓一把,五花肉放得有点远……章浣踮着脚从前面人肩膀上伸手去够,却总是差那么一点儿够不着。   “十串够么?”旁边有人问他。   章浣条件反射道:“我要二……”等等,谁在跟他说话?!   一抬头,眼前是一个西装革履玉树临风笑吟吟的顾秋声,站在人声喧攘的路边摊旁,小吃车简陋的电灯灯光把他轮廓渲染得晕黄,一眼望去有如摩西出红海。   在孜然和酱料蒸腾的香气里,章浣涨红了脸,被男人自然地牵起,坐到路边随意支起的矮桌旁:“是不是最近太忙,生我的气了,连饭也不想等我一起吃?”   怎么可能!章浣连连摇头。   “那就一起吃?”   “……”没有理由拒绝,也没有办法拒绝。   他们甚至叫了两瓶啤酒。酒不醉人人自醉,何况章浣的酒量本就不怎么样,三两杯黄汤下肚就开始云里雾里脚底打飘,顾秋声笑他:“这就醉了?”   章浣也不答,借着那点酒意将顾秋声的手臂枕在了脑袋底下,假装自己已经睡着。   不过装睡很快就变成了真睡。等章浣再睁眼时,他已经安安稳稳躺在了他睡过几次的顾秋声的床上,身上穿着顾秋声的睡袍,严严实实盖了床被子。   睡袍上还有顾秋声的味道,里面却什么也没有穿,章浣一下子脸红得发烧,胯下却不争气地硬涨起来;一片黑暗里他轻轻地扭过头去,只见相去不远的另一个枕头上躺着呼吸平稳的顾秋声,几点月光从窗帘缝隙间漫不经心地洒下,照见他极好看的轮廓。   章浣小心地挪了挪,又挪了挪,最后终于碰着了,便牵起顾秋声那边的一片被角;他以为自己动作已足够轻,却不料顾秋声还是醒了,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倾身过来搂住他:“酒醒了?”   章浣的手胡乱一摆,碰着一片光滑温热的肌肤,方后知后觉想起顾秋声他……他有……裸睡的习惯。他顿时大窘,慌里慌张地胡乱回答:“没……没……”   顾秋声声音里带着笑:“唔,那就不要醒了。”   他这样说着,人已经滑入了章浣被底;不消任何言语,也用不着衣服了:热烈的拥抱和湿热缠绵的吻铺天盖地落下来,像一场急雨,从身体到灵魂都湿得透了。   【七】   第二天是一个难得不用加班的周六,但章浣醒得很早。在暖暖的初阳里睁开眼睛,然后发现身边的被窝空着,凉了。   章浣披衣起身,在阳台上找到了顾秋声。他正在打电话,表情淡漠,指间的烟燃了长长一截;章浣借着窗帘的遮挡小心翼翼地看,不知怎么的,就觉得那个背影孤单得可怜。   久久之后,顾秋声终于结束了电话,站起身来——章浣敏锐地发觉,昨晚那个在他身上纵情驰骋的男人不见了。现在站在那里的,又是那个人称玉面罗刹的苛刻上司了。   他忽然被一种莫名的惶然所攫,以至情不自禁地向顾秋声走了两步;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迟了,顾秋声发现了他,转过头来——说:“你醒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顾秋声微微笑了一下——那一笑却把章浣的惶然变成了惶恐;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愣愣地看着顾秋声,并意识到对方方才的那个笑容后更深的含义——那是一个纯为礼貌而敷衍的笑容,是在不耐烦与强压着不耐烦间挤出来的笑容。   章浣默默后退了一步,他明白自己险些就越界了。   多年前他读一位外国作家的短篇小说,写男主人公与一位性感美貌的女郎过夜,她的身段之火辣、风情之妖娆简直是他平生所仅见;那无疑是一次完美的性,然而次日清晨醒来,在晨曦的阳光中,她的面容看上去简直鄙俗不堪,令男人断然离去。生理高潮后的厌倦心理——厌倦别人,甚至也自厌;可是现在不一样的,章浣忽然之间前所未有地明白,他们的关系是怎样被顾秋声冷静而理智地割裂开来:一爿是炮友,一爿是同事,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除了这两段关系之外,他们的所有事情,彼此都不必问,也不必管。任何一点多余的关心和付出……都是逾越,都不合适。   想明白这一点后,有那么一会儿,章浣脸上一片空白;这迟钝的反应却被误解成了睡意朦胧的表现,顾秋声脸上的笑意浓了一些,走过来揽住他的肩:“看来是还没醒?”   “……”章浣的手在睡袍口袋里捏得紧紧的。他告诉自己:我是男人,纯爷们儿,坚强,老子要坚强。   然后他抬起头来,做出一种若无其事的口吻:“早饭要吃包子。”   【八】   这一周的天气都是阴雨绵绵的,连带着人的心情也不能松快。章浣每天早上艰难地把自己从被窝里拔起来,在呵欠连天中匆匆把自己在冷水里过一下,打着哆嗦穿过雨幕,在早点摊上叼一袋热乎乎的豆浆或牛奶,再努力把自己挪过两个路口和一个红绿灯,挪到公司、挪到他的座位上去。   天气不好,心情不快,人也难得见好脸色。章浣做的报告始终不能让顾秋声完全满意,最后沉着脸交代他:“你从我电脑上打开三组发来的报告,对照着把标书内容修一下,这个我来改……必须要拿出点能打动董事会的东西来。”   “……”章浣讷讷低头,一面忍不住对自己恨铁不成钢——怎么就帮不上他的忙呢?!   又是在泡面桶和文件堆里度过的一天。章浣从堆成小山的标书文件里艰难地抬起头,偷偷把顾秋声看几眼,好补充能量——他看见顾秋声一手执笔飞快地在纸上写些什么,蹙着眉专注的侧脸看上去尤为英俊。他的另一只手……章浣揉揉眼睛,惊讶地发现顾秋声的左手按在胃的位置,似乎……是不舒服?   章浣紧张地站起身,果然,顾秋声面上虽不显不适,但眉宇间的皱痕比往常要深一些。他也顾不得什么,直截了当问:“你胃疼吗?”   顾秋声拧起的眉头略松了些:“……有一点。”   如果不是那么着急的话,章浣一定会发现对方语气里那点小小的示弱。他一下子站了起来,有些失态地大步走到顾秋声面前:“我们去医院!”   顾秋声当然拒绝:“不是什么大事,我一没有喝酒二没有病史,不过是这几天饮食不规律,有些不舒服罢了。”   “至少喝杯热水休息休息。”章浣态度难得地强硬了一回,硬是把工作狂从办公桌前揪起来拖进了休息室,并且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只应急小药箱:“我看看吃什么药合适……”   顾秋声被迫坐在休息室的床上,垂眼看着他乌黑的发顶小小的发旋儿,忽然忍俊不禁:“你是叮当猫吗?”   章浣却没听清楚这句话。他从药箱里翻出了他要找的药,然后忙进忙出地倒热水。顾秋声表示不能理解:“你没有胃病,却备着胃药?”   章浣动作顿了一下:“以前大学的时候室友有胃病,习惯了。”   “段知吗?”   闻言,章浣略有些意外,没想到顾秋声居然记得:“……嗯。”   顾秋声当然记得。不仅如此,他还听到过一些传言……他捧着水杯喝了一口,无奈地对上一旁虎视眈眈的章浣:“好吧,我睡一下,半个小时后喊我。”   章浣心想,起码一小时!   轻手轻脚地关好休息室的门,章浣又回到办公桌旁,就着顾秋声的电脑继续整理文件。没过多久,办公室的门忽然被人轻轻叩响:“顾经理在吗?”   章浣有些意外地抬头:“牟主管?”   “小章对我还这么客气啊。”对方笑眯眯同他打招呼,“顾经理不在吗?”   章浣舒了口气,比了个悄声的手势:“在休息室。牟大哥,你有什么事吗?”   本次项目一组的组长牟其,据说是大老板的本家亲戚,也算是年轻有为的青年才俊一枚,总是笑脸迎人,很好脾气的样子。他摆摆手:“不是什么大事,我来找一份文件。我们组的都在订外卖,你要不要一起?”   章浣心里一动。他凑合凑合倒没什么,但是给顾秋声来一份粥可能更好……恰好二组的两个男生在这时走进来为标书加盖公章,章浣于是站起身:“谢谢牟大哥,我去看看!”   顾秋声这一觉睡了大约四十分钟。醒过来的时候,胃里火烧火燎的痛楚已经几乎觉察不到了,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打开了门。   章浣刚从一组那里将热气腾腾的粥捧回来,听见动静,回头看了一眼:“胃还疼吗?”   “好多了。”顾秋声如实回答,越过他的肩膀望见了桌上的东西:红枣莲子粥,山药百合粥,小笼包,蒸南瓜——胃痛减轻了,饥饿感却前所未有地蓬勃起来。   章浣对着他笑,眉眼弯弯,浅浅露出好看的酒窝儿:“来吃点儿吧!”   顾秋声颔首,一面轻轻搓了下手指,心中不免遗憾——方才那一瞬间,他想到了一些,咳,不怎么正经的东西,譬如让这温柔乖巧的青年一丝不挂地卧在床上,主动发出邀请:“来吃我吧!”   “……”顾秋声揉了把脸,觉得自己实在有点禽兽。   【九】   当一切紧张又忙碌的准备工作告一段落的时候,章浣还没来得及好好松一口气,就被来势汹汹的感冒按趴在了床上。他稀里糊涂烧了一宿,于浑身虚软无力中却还记得要请假,抓着手机拨顾秋声的电话。   “章浣?”   章浣脑子里糊成一团,操着破锣嗓子颠三倒四地解释了自己不能上班的原因。模糊听见男人问:“去医院了吗?”   章浣两眼冒圈圈:“不,不看,睡觉……睡……”头一点手一松,啪嗒一声,通话中断了,章浣又在沉沉的头痛中睡了过去。   也许只睡了半小时——也许睡了大半天,一阵连续不间断的门铃声终于把章浣从昏睡中惊醒。他晕头转向地扶着墙站起来,甚至都没有问一句门外是谁就迷迷瞪瞪地开了门,脚步一转,又想回去睡觉。   顾秋声一把提住他的衣领子:“发着烧还光脚踩在地板上?!”   章浣体温热得烫人,看着他只知道傻呵呵地笑,弄得顾秋声又气又无奈,索性抱起他往卧室走,一面示意身后的人关好门跟上来。   “流行性感冒,烧得不高,吃点药好好休息就行了。”做医生的凌煜推推眼镜,不满地看一眼损友——这点小事还要叫他专程出诊;又笑笑地看一眼窝在柔软枕被间那张汗湿通红的脸——熟睡的样子颇有几分可爱。   “要不要打退烧针?”顾秋声皱眉,“他不舒服。”   凌煜挑眉:“你知道他的药物过敏史?”   “……”顾秋声沉默。   黑着脸送走幸灾乐祸的发小儿,顾秋声叹着气,只得遵照医嘱用物理法帮助降温——酒精棉,凉毛巾。他在外间倒腾这些的时候,章浣团在被窝里睡得昏天黑地不知世事,一面觉得身上难过,一面又仿佛做了个美梦,美食吃着美酒喝着美人抱着……他在梦里弯起嘴角,啃被角啃得更开心了。   醒来已是傍晚。章浣睁开眼的时候还郁郁想着要点哪家外卖,吃寿司还是小笼包……他忍着周身的酸疼翻了个身,想去拿手机,却发现自己额前搭着块……毛巾?!   章浣一脸懵逼地抬头看天花板——是他的卧室没错啊。   那么……   趿拉着毛绒拖鞋走到客厅,首先入眼的就是斜倚在沙发上的男人。章浣难得见到对方这样休闲惬意的模样——衬衫扣子解开两颗,露出好看的锁骨,袖子也高高挽起,手臂的线条宛如至臻至美的希腊雕塑。他安静地专注于面前的那本书,任由灯的柔光浅浅在他眉眼铺下一层金黄的绒毛。   章浣呆立在门口,几乎不敢动,甚至不敢眨眼——怕一眨眼,梦就醒了。   倒是顾秋声抬起头来发现了他,一派自然地合上书站起身来:“醒了?过来吃点东西,我去拿体温计。”   “……”章浣呆呆地被他牵着坐到餐桌前,外送的皮蛋瘦肉粥正热腾腾地冒着香气,让他锈住了的大脑开始徐徐转动……他看看自己身上乱七八糟扣错了扣子的睡衣,再对着不锈钢勺子谨慎地观察了一下自己睡了一天后的发型……卧室里的顾秋声忽然听见砰的一声响,忙问:“怎么了?”   章浣有气无力答:“没事……”他在以头抢桌呢。   田螺先生·顾好心叮嘱:“药也在餐桌上,饭后半小时吃,明天不用上班了。”   “……”我家这个可能是假上司。章浣缓缓吃了口粥,不知是烫还是什么,眼底竟迅速涌起泪花来。   温热的液体不自觉流了满脸,他连忙狼狈地去抽纸巾;顾秋声恰好出来看到,疑惑地走过来摸他的额头:“很难受吗?”   不,不难受,根本完全一点儿也不——章浣捂着嘴含糊不清地说:“咬着舌头了……”   【十】   章浣足足休了三天假,才在第四天早上小媳妇似的来到公司。   烧退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好了大半;昨天他发信息给顾秋声表示要销假,可不知怎么回事,对方竟一直没有回复。打电话?也没有通。   章浣满心忐忑,于是一大早就爬起床出了门,想到公司看看情况;人刚走到楼下,就被一只手拽住拖到一边,蔡琪瞪大眼睛看着他:“你怎么这会儿来了?!”   章浣不明所以:“我感冒好了,回来上班啊。”   “你上个球!”娇小的妹子柳眉倒竖,扯住他的领子:“你是不是还什么也不知道……算了,我问你,你姓的章,是不是天章集团的那个章?”   仿佛轰隆一个惊雷在耳边炸开,章浣倒退一步,目瞪口呆:“你怎么……”   “不光是我,全公司上下现在都知道了!”蔡琪戳着他的胸口恨铁不成钢,“你们做那个项目没中标,你自己家公司中了!”   ※※※   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基层小员工,章浣头一次见到这么多公司领导——三堂会审。   “你在做这个项目的时候是否看过财务提供的重要信息?”其中一位副总问道。   章浣面无表情:“没有。”   顾秋声在旁道:“那些至关重要的资料都是由我保管的,在这一点上,您没有必要质疑我的职业素养。”   “话是这么说,可是,作为你的助理,他总有比别人更多的机会接触到项目资料。”那人摆摆手,“另外,从我个人角度出发,并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他在应聘的时候,对自己的学历资料、以及家庭背景的相关资料有所隐瞒?若不做贼,何必心虚?”   章浣感到自己的牙齿轻轻地格格碰着:“……我承认我在个人简历上有所隐瞒,但要说我做贼,请您拿出证据,否则对这种毫无道理根据的诽谤,我将诉诸法律!”   会议室内的气氛一时剑拔弩张,顾秋声适时地开口:“以我个人在竞标现场了解到的情况,这一次我们输得不冤——政府给的项目是商业区,大家都是奔着建设商业中心去的,谁料到天章会不计成本盈亏,划出相当大的面积来做免费绿地公园?在企划初期我们也考虑过类似的方案,但成本太高,风险太大,最多也只能勉强吃下。天章总部不在本省,其他方面的优势不见得比我们要大。它之所以有这样的魄力拿三分之一的地做城市公益,不过是因为,他们看中的不是眼下这个项目的利润,而是企业口碑——借这个项目,打开在本省的市场。”   “无论如何,竞标失败,作为项目的主要负责人,顾某难辞其咎。然而,现在尚没有充分的证据能证明,我们此次的竞标失败是由于关键财务信息泄露所导致的。既然公司已经成立专项调查组调查此事,我相信,一定能将事情原原本本理清楚。而现在我们所要考虑的,不仅是此次的失败,还有本次项目后续的分包工程竞标工作,相关企划案已经准备妥当。”顾秋声说着,示意秘书帮忙分发文件,“至于我的助理,我建议在调查结束前,先做留薪停职处理……我想,接下来的内容不大适合让他在场,也许可以让他先回去了。”   闻言章浣抬起头来,望向顾秋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从始至终,顾秋声都没有看他。   【十一】   得到领导首肯后,章浣木木地站起身来,回到了他们位于十二楼的办公室;几个技术部的人员正在检查他和顾秋声的办公电脑,他呆站着看了一会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觉得自己碍手碍脚,转身进了休息室。   狭窄的单人床是顾秋声常常小睡的地方,床单被褥都才送洗过,上面除了洗衣液的味道什么也没有。章浣默默摩挲着枕头,好久好久——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他才忽然一悚,连忙拿手机给自己大哥拨了个电话。   “怎么,你们公司没拿到项目,想把责任归到你头上?”章溪在电话那头烦躁地点了根烟,“你们公司的方案确实很出色,价格也很有竞争力,但我们是拿政府给的项目替政府做公益,建一个规模相当的公园,树立我们企业的地标,打开企业知名度。你们公司本来就是本地的知名企业,不需要这么大费周章……所以我说,早让你来自己家上班你不来,非要去别人那儿打杂受委屈?”   章浣装傻:“我哥如此英明神武,要是被我扯了后腿多不好!”   他挂了电话,一回头,才发现顾秋声站在门口——也不知站了多久。他连忙站起身,犹豫着想说些什么,对上男人疲惫沧桑的双眼,一时间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半晌,顾秋声问:“你是章应行的儿子?”   章浣摇头:“那是我大伯……大伯和伯娘去世很早,我父亲收养了堂兄,代管了几年公司,现在公司管事的是大哥。”   “你和你哥关系不错。”   章浣不明所以:“……啊,我们打小儿一起长大,和亲兄弟没两样。”   顾秋声垂下眼。有那么一会儿,章浣恍惚觉得他面无表情的样子让人心碎极了——但真正让人心碎的还在后头;顾秋声问他:“以你的学历家境,就算不进自家公司,也能应聘到更好的职位。为什么要隐瞒学历,来这里做小小的行政?”   章浣嘴唇微颤,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本科我们同校。我打电话到学校问过,你本来有机会保本校的研究生,为什么考到学术环境不如本校的T大来?”   “……”又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章浣抗拒地后退半步,指甲死死抠住掌心。   “这份工作能给你的,工资、平台……对你来说,其实都微不足道。你在这里,几乎是刻意委屈自己。”顾秋声望着他,“我相信你的人品,而且你的调令是临时下达的,并不具备刻意做商业间谍的条件,那么除此之外,也就是人了……原谅我实在想不到还能有什么其他理由。”   “……不……别问……行吗?”   章浣近乎恳求地望着他;顾秋声别过脸去,良久良久,还是问了:“那个能让你甘心这样委屈自己的人,是谁?”   “……”   “是我吗?”   “……”   “……对不起。”男人发出近乎温柔的一声叹息。   章浣明白,一切都结束了。   【十二】   章浣收拾行李的时候不小心把手割破了。   怪不了谁,只能怪自己。都怪他恍惚地把几支笔胡乱扔进了汤锅,把勺子们丢进了衣箱,把水果刀餐刀削皮刀一股脑塞进了旅行包口袋,又在下一秒反应过来,魂不守舍地想要纠正这些错误。手一伸,用力过猛,柔软的指腹碰在锋利的刀刃上,登时鲜血直流。   收拾到一半的行李无论如何也弄不下去了。章浣在乱七八糟的屋子里翻了半天也没能找到平时总放在最醒目位置的药箱,最后只得胡乱抽了几张纸把手包住,在沙发上呆呆坐了半天,才想起打电话给他哥,知会一声今天不能回家了。   他准备离开T市,回到R城去。   这个决定做得并不突兀,其实他已经思量很久了,只是浑浑噩噩了一个月才下定决心而已。这期间顾秋声生日,他把早就买好的礼物寄了出去,然后换了手机卡,清理了社交软件,终于狠狠心要重新开始。   为示决心坚定,他给R城的好友人人都去了电话,表示蹲等大家给他接风洗尘。   个中专业插刀三十年的段知当即来了一句:“没人投喂你了,回来找我们蹭饭?先说好,我得带家属啊。”   “……”扎心了扎心了。   不过段知是真够哥们儿,知道他伤了手后,没好气地表示自己碰巧要到T市出差两天,还能顺便帮他收拾收拾行李,连人一起打包带走。   等到见面的时候,饶是段知也不免吃了一惊:“你这是减肥减过头了吧?!”从前的章浣长一张白白净净的娃娃脸,颇有几分丰润可爱;现在这个脸上显露棱角的瘦削青年,倒叫他不敢认了。   章浣摸着头嘿嘿傻笑——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每天都有好好吃饭,可这一个月的光景就瘦了十来斤。   莫名其妙突然消瘦,原因不外乎那么几种。段知脸一板:“是不是姓顾的欺负你了?”   章浣低下头,说:“没有。他对我很好。我们……是和平分手。”   是的,顾秋声对他已足够好。他陪他吃路边摊,听他讲自己的心事,在他生病时留下来照顾,做爱时也温柔地顾及章浣的感受。   他什么也没有做错。   他只是不爱他而已。   段知无话可说,半晌叹一口气,揉揉他的发顶:“看在你失恋的份儿上,今天就不压榨你了。走,哥请你吃饭。”   章浣:“……等等,说清楚谁是哥?我比你大一个月的好吗?!”   他们去吃章浣极力推荐的一家烤肉。学生时代的段知日子拮据得很,恨不得一年到头都在食堂吃两块钱一份的饭。章浣绞尽脑汁要给他改善生活,每次拉着段知出去吃饭都说是自己想吃得不得了、非要请客不可。不过,现在嘛,段知笑着抱臂:“今天我请客,想吃什么点什么。”   章浣欢呼:“段爷万岁!”   章浣好久好久都没有像这样放开肚皮大吃特吃了。因为手指受伤,段知就根本不让他动手,自己将一片片烤得喷香冒油的五花肉卷好叉起来,蘸上调料再送进章浣嘴里。恋爱之后的段知越来越会照顾人了,他还记得章浣不爱吃那些乱七八糟的酱料,只把芝麻盐五香粉掺在一起就能吃下几十盘肉。章浣被投喂得特别满足:“下次带你家那口子一起吃饭啊,我请客!”   段知摇头:“算了吧,带了大的就得带小的,跟那两个活宝一起出门,走哪儿都是闹腾。”   他语气满是嫌弃,听起来像是抱怨的样子,可章浣还是吃了满满一嘴的狗粮。他吐吐舌头,低头拿小勺挖冰淇淋吃。段知毫不客气地敲他的手:“一会儿吃热一会儿吃冷,你当你的胃是铁打的?给我放一边儿去!”   段知积威深重,章浣不敢惹他,只好把冰淇淋碗放到一边,却在低头瞄见一双十分眼熟的鞋子时愣了神,一个不小心,啪嗒。   “……对不起对不起!”   章浣语无伦次地道歉,抓起桌上的纸巾就要弯腰去擦;段知伸手拦了一下,从他手里拿过纸巾递了过去:“顾师兄,真是不好意思,这家伙总是冒冒失失的。”   顾秋声轻声说:“嗯,没关系。”   他蹲下身擦拭被弄脏的鞋面,而章浣手足无措地坐在位子上,只晓得看他乌黑的发顶。一个月不见,原来顾秋声也瘦了些,那件平时惯穿的衬衫看上去竟然有些颓废的松垮。   他工作是不是很忙?   大概也没有好好吃饭吧?   章浣一个字也说不出,一句话也不敢问;段知倒是一派安然,说话间又往他嘴里塞了片乌鸡卷:“喝口果汁,别噎着。”   章浣机械地端过果汁喝了一口,而顾秋声也适时地直起身来道别:“打扰了。”   只几步工夫他就走远了;章浣茫然地愣了会儿才想起去咬嘴里的东西,然后才发现那是盛果汁的杯子,硌得他牙疼。   【十三】   章浣回家的第一周,他妈稀罕得不得了,天天变着花样儿给他弄好吃的,于是章浣开开心心家里蹲,在吃睡长吃睡长的循环中度过了无比堕落的一星期。   第二周,当妈的热情稍稍有所下降,深觉地位不保的章浣他爹立刻瞅准时机把儿子拎进书房进行爱的教育——上周他打算这么做的时候被老婆抄着鸡毛掸子气势汹汹冲进来打断了,还把儿子带走给做点心吃,跟老母鸡护鸡崽似的。这么想着,就情不自禁地有些心塞;再看一眼小绵羊似的儿子,就更是气不打一出来,一拍桌子怒道:“说!最近你又做了什么好事!”   章浣:“……”我明明就乖乖待在家里什么也没做啊。   见儿子如此没有觉悟,章爸那叫一个恨铁不成钢:“出门大半年,把自己折腾瘦了十斤,还要你哥带着法务部给你善后,爸妈养你这么大,什么时候教你当受气包了?!”   章浣低头不说话,于是他爸更加火大:“去,对着镜子照照你自己的样子,别人不欺负你欺负谁?白活了二十多年,光长个子不长心眼!”   章浣委屈巴巴地挨了一顿怼,就被他爸丢出了家门。正琢磨着怎么解决午饭问题,他哥一个电话打进来:“方便的时候来公司一趟,一起吃个饭。”   章浣于是颠颠儿跑过去,被章溪揉着头毛带去吃海鲜,顿觉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于是毫不客气点了个遍。章溪一边给他挑鱼刺一边问:“回来以后有什么打算?”   章浣心虚地咬筷子:“有点想法,还没和爸说。”   “我看你是不敢说。”章溪哼笑一声,隔着桌子去揪他耳朵:“我听说段知准备成立自己的设计工作室,你是不是想去掺一脚,嗯?”   居然被大哥一句话就拆穿了,章浣苦哈哈点头:“我想过了,虽然勉强学了这么多年专业知识,可我对金融实在是不感兴趣,对公司管理也不在行,别说帮哥的忙了,只怕还会扯你后腿……所以,还是想做自己喜欢的设计……试试。”   章溪叹气:“你没有系统地学过设计方面的知识。”   章浣坚持:“我可以去学。”   “这条路会很难走。”   “我知道,我想好了。”章浣垂下头,眼睛莫名有些酸。   “……既然想好了,那就去做吧。”章溪沉默片刻,把一只剥好的虾放进他碗里,“如果遇到什么事情,也可以和我商量商量。你还年轻,经验不足,遇到一些挫折是在所难免的,不过那不重要……坚持你想做的事情就好。至于爸妈那边,我帮你说说。”   章浣眼眶有些热,揉揉鼻尖:“我……没有哥你这么能干,也没有多么远大的志向,可能还会走一些弯路,你们不觉得我又笨又没出息就好……”   “傻瓜,”章溪笑骂,“谁要你一定有什么大出息了?你自己过得好,我们就替你高兴。我刚学着管理公司的时候也不是没出过岔子,爸还让我不要有包袱,大不了全家一起重操祖业,回老家卖红薯。”   章浣:“噗!”   兄弟俩亲亲热热吃了一顿饭,聊人生理想谈事业感情,章溪说我弟弟这么蠢小时候谁给糖吃就跟谁亲可别被哪个男的随便一哄就拐跑了,章浣反击说我哥一把年纪的老男人了谈个恋爱从二十二谈到三十二还没结成婚怪不得满腔闺怨。聊着聊着,章溪忽然问:“你和你之前的上司顾秋声,私交如何?”   章浣的心跳骤然乱了一拍——他哥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偷瞄一眼,见章溪不像生气的样子,应该是还不知道他和顾秋声的关系(如果他送上门去给人家睡的事情让他哥知道,章浣怀疑他哥生吃了顾秋声的心都有),于是大着胆子胡扯:“也……不太熟。”   “你们初中和大学都是校友。”   章浣猛点头:“这我知道,他在学校里一直都是风云人物。”   “我听说他工作能力不错?这次的事情他还挺维护你的。”   章浣继续睁着眼睛说瞎话:“他当领导挺好的,特别体恤下属!”   章溪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章浣察言观色半天,斗胆揣摩圣意:“哥,难道你想挖角他?”   章溪反问:“你觉得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章浣立刻认认真真把顾秋声夸了一遍:“他工作能力很强,很有责任心,为人正直,但也很会处事……”   章溪哭笑不得:“行了啊章小浣,养了你二十多年,你可从来没这么夸过你哥我。”   章浣立刻狗腿地上去拍马屁:“我哥有多优秀,那是有目共睹的,还用我夸?吾皇英明神武!”   章溪似笑非笑瞟他一眼:“太弟事兄至孝,朕心甚慰,去结账吧。”   “……”这段时间为了工作室的事情,章浣已经把自己的小金库全给投进去了。他回忆了一下菜单上的标价,哭丧脸看他哥:“哥,弟弟没出息,连顿饭都请不起,要不,你把我卖给饭店吧……”   章溪一脸嫌弃:“你能卖几个钱?不用我倒贴就谢天谢地了。”   章浣:“……”连哥哥也不爱他了!   【十四】   章浣很快就忙得无暇去想旁的事情了。他们的工作室忙忙碌碌开了起来,都是一群志同道合的年轻人,要东奔西走拉活计,要西装革履谈生意……有时候一天忙下来,每个人都累得像条死狗,横七竖八胡乱瘫了一地,半晌忽然诈尸一个,爬到冰柜前去扒拉几罐啤酒,对着满地“尸体”一人空投一枚。忙碌算不上多么愉快,但章浣觉得挺好,比闲着什么也不做要好得多了。一旦无事可做,他就情不自禁要去想那个谁。   拿到第一个活儿的尾款后,段知和章浣做东,请工作室所有人吃饭——露天烧烤。买了菜肉馒头,租来烤炉烤架,十几个大老爷们儿提着家伙就出发了。他们在河滩上摆开架子,点起炭火,热热闹闹地开始烧烤。章浣在烤炉前左右开弓,一边烤肉一边偷吃段知那份,终于被忍无可忍的段知撸起袖子撵到一边儿去,悻悻然下到河边,卷起裤脚赤着足啪啪踩水玩玩。工作室的同事笑着跑过来,往他嘴里塞了半个烤得焦黄喷香的馒头:“呐,章妃凉凉,这是段皇陛下赏你吃的!”   章浣配合地叼着烤馍含糊不清地冲段知喊:“恳请陛下御赐椒盐二两!”   附近来烧烤的不只他们自己,这会儿不少人都瞧着这群大男孩儿乐。还有人走过来问章浣借他们的番茄酱,章浣一脸懵逼——为什么不问那几个在烤炉弄得边的人借,跑过来找我?!   快乐的时光总是匆匆飞逝,等他们带来的东西吃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已经日薄西山。章浣一个人坐在高高的防浪石堤上,愣愣地出着神。他呆呆地看了会儿沉沉的河水,又转头望向晚霞漫卷的天空。不是没有云,但他的眼里没有云;不是没有风,但他的耳边没有风。   春天即将逝去,夏天快要来了。   段知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旁坐下。没有多的言语,只是举起手里的东西示意:“最后一个烤红薯。”   红薯是最后才埋在炭火里烧熟的,一掰开来就是一股扑鼻的甜香,瓤是澄黄发红的,像要淌出蜜一样。章浣咬了一大口,脸上有了笑容:“好吃!”   段知笑笑没说话,低头吃自己那份。过了会儿,才说:“你……”话说了一半又打住。   章浣咽下最后一口红薯,忽然低声说:“我现在……很开心,就现在这样的生活,挺好的,真的。虽然走了一些弯路,但是现在,我们在做自己的事业,完成自己的梦想,虽然万事开头难……但我很喜欢。”   段知这才转眼看他,老神在在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抹促狭的笑意:“其实刚才,我只是想说——你吃红薯的时候,脸上蹭到煤灰了。”   章浣一愣,继而气急败坏:“还能不能一起愉快玩耍了啊啊啊!”   段知大笑着跑远,章浣又气又笑,扔了红薯皮站起身来——撑着地面起身的时候,他摸到了堤上的石头。方才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它们又冷又硬,坐在上面一点也不舒服;而现在,他所触及的那些石头都被阳光照得暖融融的,教人心里轻软又温柔。   晚上章浣还有个饭局,他哥要给他引见一位业内的前辈。开车回到市里的时候正赶上晚高峰,好容易慢吞吞挪过去,在距离酒店不到两公里的地方又发生了交通事故,前面堵得水泄不通。   章浣看看手机,离约定的时间只剩下十分钟了。他一咬牙决定——跑过去!   虽然他的运动神经并不怎么发达,但是连吁带喘的,还真让他踩着点冲进了酒店大门。他对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门厅柱子匆匆扒拉两把头发,还没来得及把上衣扣子整好,就被黑着脸出来找人的章溪提着耳朵拖了起来。   “哎哎哎哥!痛痛痛痛……”   章溪兜头就是一个爆栗敲下来:“让你收拾收拾见客人,你就穿成这样?!”   章浣苦着脸瞄瞄自己,嗯……鞋是休闲鞋,裤脚皱巴巴,可能是因为刚才跑得太过奔放不羁,衬衫袖子只有一只是老老实实放下来的,扣子开到第三个……趁章溪开门的工夫,他赶紧把另一只衬衫袖子拽下来努力抹平。   “致立,让你见笑了,这是我弟弟章浣。”   章浣还在满头大汗地扣袖扣,听见哥哥说话,连忙把手往后一背,对着屋里坐着的那人笑出八颗小白牙——咦?这个人看上去怎么有点眼熟?   正思量的当儿,对方已经站起身来向他伸出手,笑得特别开心:“你好,番茄酱。”   章浣恍然大悟——这,这不就是今天跟他借番茄酱的那个人吗?!   【十五】   章溪的心情有一点方。   ——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我弟弟是个大龄单身基佬,我忘了林致立这个家伙——他也是!   特么老子请你吃饭是让你以前辈的身份好好教教我弟弟怎么创业怎么经营,不是让你来相亲的啊醒醒好吗?!   仿佛对好友的怨念一无所知,林致立愉快地当着做哥哥的面儿撩起了人家弟弟,并明目张胆地借传道授业解惑之名行约会之实,不一会儿就发出邀约,请章浣明日到他的工作室参观;而傻白甜又一根筋的章浣则压根没发现对方的“狼子野心”,不仅如此,还觉得他哥对他真是太好了,介绍的这位前辈简直不要太热心,自然一口答应下来。   “……”自家傻弟弟又好哄又好骗,章溪心塞得不想说话。   回家路上,章溪忍来忍去没忍住,揪着弟弟耳朵疑惑地问:“你是怎么发现自己的性取向的?”   章浣:“……哥,你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   章溪面无表情:“总觉得你少长了个gay达。”被别人各种撩还一无所觉!   章浣惊恐——总觉得他哥可能看了些什么糟糕的东西!   他瘫在轿车座椅里,出神地望着车窗外茫茫夜色……其实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天生就一弯到底,只不过,在他初识少年好色而慕少艾的心情的时候,他喜欢上的就是一个男生。   ——一个让他,只敢远远悄悄地看、不敢正面相对,却隔着咫尺距离讲过不少话的男生。   那还是他上初中的时候。在老师们眼里,章浣是个活泼但不调皮、乖巧又懂礼貌的好孩子,成绩也算不错,但唯独数学出奇地差。一次家长会后,章浣的班主任——同时也是数学老师——和章爸爸达成了一致协议:让章浣每周五、六,抽出几个小时的时间,到老师家做功课以及补习。   和章浣同时在老师家补习的还有几个其他班级的学生,玩心大,人也闹腾,为了让章浣不被打扰,老师在自家露天阳台上摆了一套课桌椅,安排章浣坐在那里做题。   也就是那个时候,章浣第一次认识了顾秋声。   起初他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所看到的,只是一个眼睛蒙着厚厚纱布、住在老师家隔壁的男生。有次他做题的时候苦思冥想不得其解,咬着笔头一转眼,就看见隔壁那户人家的阳台上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男生。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头上缠着一圈厚厚的纱布,完全蒙住了双眼;但从对方挺拔的鼻梁好看的唇,章浣本能地断定:一定是个帅哥!   帅哥双手插兜,扬起下巴,静静对着远方的绚烂云霞——尽管他可能什么也看不见;而章浣托着下巴看他,越看越觉得好看,把桌上做了一半的功课忘得一干二净。   那人每天都在那里站一会儿,章浣也就每天都对着他欣赏一会儿。   尽管对方,一无所知。   尽管他们,素不相识。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不久后的一天,老师给章浣出了一套阶段小测题——里面全是他经常做错的题型。章浣心里叫苦不迭,对着卷子一脑门乱麻,忍不住抓着头皮嘟囔:“sin540°?cos540°?”啊啊啊就是想不起来!   “零,负一。”温柔的晚风吹拂中,忽然轻轻飘来一句话。   章浣的第一反应是,这声音真好听——然后他猛地意识到,是那个每天傍晚在隔壁阳台上吹风的男生在对他说话。   ——他在告诉他数学题的正确答案!   ……后来的事情,一切一切都那么遥远模糊,许多细节都记不清了,无非是一个学遇得到了一个会耐心为他讲解难题的学霸,无非是一个多管闲事的家伙常常为一个眼睛受伤无法阅读的人读些消遣的书……这是一种莫可名状的默契,尽管他们甚至都不曾问过彼此的姓名。在章浣的记忆里,唯一清晰留下的真实是,有那么一天,他拿出一本偷偷带来的书,照例读给旁边阳台上的人听。   那是一本时下流行的的散文集,在章浣读的那一篇里,引用了这样一首诗歌:   “在整整一生都无法捉摸的幸福里   是什么 在不断刺探   我那原来已成定局的命运   是什么 在不断呼唤   我那原来已经放弃了的追寻   是什么啊 透过那忽明忽暗的思绪   在日与夜的交界处埋伏 只等我失足   曾经珍惜护持的面具已碎裂成泥   一切都只因为 我依旧深爱着你……”   章浣读着读着,忽然沉默下来。片刻的静寂引来对方的疑问:“怎么了?”   “……不,没什么,我先喝口水。”章浣随口扯了个理由,手指紧紧攥着书页,一时间心乱如麻。   ——在日与夜的交界处埋伏,只等我失足……   他不禁抬眼向旁边阳台望去,男生修长的手指正交叉扣在一起,安静等他继续念下去。在大片漫卷的落日余晖中,他平静的面庞看上去是玫瑰的颜色。   “……”章浣忽然就知道那埋伏着的东西是什么了。良久,他清了清嗓子:   “在整整一生都无法捉摸的幸福里   无论是怎样的诱饵 怎样的幻象   我都愿意相信 愿意   为你走向那满溢着泪水与忧伤的海洋   我的心在波涛之间游走   在等待与回顾之间游走   在天堂与地狱之间   无论是怎样的诱饵 怎样的幻象   因你而生的一切苦果 我都要亲尝……”   时至今日,章浣依然不知道自己是否天生就一弯到底。之所以坦然对家人出柜,不过是因为他心心念念的是个男人;而从多年前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因他而生的一切苦果,他都要亲尝。   注:诗是席慕蓉老师的《苦果》。   【十六】   林致立,男,高富帅。   职业,著名室内设计师,业内传说其人能抛开工具只用双眼精准量房,误差不超过五厘米。   性格,开朗,风趣,成熟以及——固执。   认识大约两个月后,迟钝星人章浣终于从林致立频繁的邀约和不同寻常的热忱之中嗅到了一点异样的味道。   严词拒绝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工作室和林致立的工作室正在合作一个高档酒店式公寓小区整体室内装修的设计,而章浣负责跟进这个项目。对方的追求也从起初的试探变得越来越坚定,甚至暗示想要发展更为长久稳定的一对一关系。   其时,章浣正全神贯注地与一盘小龙虾做殊死搏斗,闻言条件反射问:“固定炮友??!!”   林致立:“……”   智商终于慢吞吞上线的章浣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捂着脸反省自己的思想究竟是有多龌龊。   看出林致立的认真,于是他坦诚地告诉对方:“我有喜欢的人了。”   观察力向来精准敏锐的男人一针见血地指出:“你分明刚失恋不久。”   “……”说得好,我选择狗带,章浣捂着玻璃心欲哭无泪。   “既然注定无果,为什么不试着开始一段新的感情呢?”男人以温柔手指抿去他脸上沾到的一点辣油,动作轻柔却不容抗拒,“就像手里的股票一跌到底,如果不趁早抛掉,就只能烂在手里,永远铭记着你的投资失败。”   章浣张了张嘴,半晌,说:“……可是,感情又不是股票,不是投资。本不应该抱有从中获利的念头,又谈何回报?”   股票这种东西,想买哪个买哪个,想放弃的时候就挥一挥手卖掉了。大家投资股票,都挑着潜力股买,为了赚钱;可对感情的投资……并不一定要求得到什么回报。   至少,他并不求。   “不求回报吗?还真是纯粹的感情啊……”林致立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我明白了。”   章浣松了口气。   明白就好,以后大家还是可以愉快玩耍的嘛。   也正因为如此,章浣没能及时发现,林致立所谓的的“明白”和自己的根本完全不是一个意思。他单方面地把这一页轻轻揭过,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继续和对方谈合作、谈公事,殊不知每每在他认真蹙眉研究设计方案的时候,林致立是用一种怎样痴迷而欣赏的目光凝视着他。   很快到了一年当中最热的时节。阳光晒得人心浮气躁,单调的蝉鸣有气无力,倘在马路牙子上磕个鸡蛋,马上就能煎成八分熟。就在这样的天气里,章浣和同事们一家一家跑建材商,哪里都找不到令他们满意的颜色——做室内彩绘涂装的颜色。要有质感,要有立体的表现力,一般的涂装材料做不到,一些高端的产品颜色上又太过局限,工厂倒是可以定制,但需要自己提供样板色,实在让人为难。   恰在这时,林致立打来电话说,他曾在自己任美院教授的伯父家里见过老先生自己调配的色谱,充分运用了传统的国画颜料,很符合这次设计糅合中国元素的主题。   这可帮了大忙了,只是又欠了林致立一个人情——章浣挑了个不那么热的下午,提上一些礼品,和林致立一道,去他伯父家中拜访。车子驶入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小区,停在一栋陌生而熟悉的楼前……章浣迟疑地跟着林致立的步子拾阶而上,陌生的防盗门后,露出一张几分熟悉的主妇的脸。   章浣瞠目结舌——这不就是他初中时候的班主任赵老师吗?!   说起来,初中的时候,确实听说班主任的老公是位画家来着……   直到在客厅里坐定,章浣仍不敢相信事情竟会这么凑巧。林致立在一旁笑:“说起来,我小时候也常来伯父家学画,见过不少伯娘带的学生。说不定,我们小时候就见过面?”   章浣耸耸肩:“谁知道呢。”就算果真有过匆匆几面之缘,他也不记得了——毕竟那个时候,他根本没注意过旁人。   公事谈得很顺利。林教授的国画色谱完全迷住了章浣,初步的合作意向就此敲定下来。   赵老师笑眯眯留他们坐一会儿,喝杯解暑的冰鲜绿豆沙再走。在等绿豆沙的时候,章浣情不自禁地走到了从前那个位于阳台的“专座”旁——从刚才的闲聊中得知,赵老师已于去年退休了。从前专供补习的学生使用的桌椅,早就不知被挪去了哪里;现在那阳台上放着些杂物,还种了几盆葱苗蒜苗,可能被太阳晒得有些蔫,大多都半软不硬地歪向一边。   物虽然变,景虽然改,可当日的情景,如今想来,依然历历在目。黄昏中少年略长的发丝是蜜一样的颜色,他迎着夕阳西下时分的漫天云霞在那头问他:天黑了吗?太阳落山了吗?   那时他心一软,信口扯谎说:早就黑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月亮也被遮住了,连颗星子都看不见。   不知何时,林致立站在了他身后:“在追忆有作业可写的似水年华?”   猝不及防从回忆里抽身出来,章浣多少有些狼狈,笑着摇了摇头。   林致立敏锐地捕捉到了章浣眉宇间隐现的一抹脆弱。他今天穿了一身款式较为休闲的白衬衫,领边和袖口一丝不苟地压着精致的红黑两色细条纹,加之柔软的碎发和清秀的娃娃脸,看起来颇有几分学生气,又因盛夏的天气而或多或少勾勒出些衣服下隐藏的诱人线条……他不禁心头一荡,继而上前一步,双手按在章浣肩头,暗示般地喃喃低语:“——这正是我理想的生活,只除了一点。”   章浣有些不明所以:“什么?”   他觉得不太合适,于是想要从对方手掌下脱身出来——却被更紧地按住了。林致立低下头,不着痕迹地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认真的眼神几乎碰到章浣鼻尖:“——只除了一点:一个放在心上的爱人。”   他终于情难自禁地凑上来,在章浣腮边蜻蜓点水般轻轻一吻;章浣登时脸色丕变,条件反射地挣脱他的手,碍于在老师家里才没有当场发作出来,只是压低了声音警告:“看看场合!难道你想……”他的话戛然而止,尾音熔化在滚烫的空气中。   只是转头的一瞬间,他发现邻户的阳台上站了个人——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   而对方也正淡淡地望过来——由于逆着光,章浣看不清他的表情,看不出那张熟悉的脸上是什么样的情绪,只是凭借那铭刻于心的熟悉轮廓判定了对象。   一瞬间章浣脑中一片嗡鸣,仿佛被重锤狠狠敲过;在许多年前,他曾无数次地隔过这两个阳台与对方相望,所不同的是,这一次,命运撕掉了挡住对方视线的那一层蒙眼布,把他整个人赤裸裸地大白于天下。   ——顾秋声,他怎么会,怎么会在这里?!   【十七】   林致立的反应却比章浣还大。他不由分说地拽着章浣回到屋里,随手一推,把阳台的门严丝合缝地关上。   章浣惊魂未定地转头看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听见这边动静的林教授已经开了门,从书房探出头来:“发生什么事了?”   林致立语气不太好:“大伯,隔壁家是怎么回事?那个人怎么又回来了?!”   林教授嗔怪地瞪他一眼:“只许你回家发展,不许人家归乡探亲啊?多大人了,怎么还小孩儿似的记仇!”   “我不是记仇,是担心你们——谁知道他们家那毛病遗传给他没有?!”   “行了!”林教授脸拉得老长,不悦地打断他的话:“天天说那有的没的,小顾是个什么样的孩子,我比你知道!你伯娘教他的时候,人家次次都考年级前几名!你小时候人家秋教授也没少给你糖吃,咱们家家教就教你你这样编排人家?”   说完,林教授把书房门重重一关;林致立转身坐回沙发上,只是脸色相当难看。   赵老师这时才端着冰鲜绿豆沙从厨房走出来,一面把托盘放在茶几上,一面温声责备林致立:“我知道你对隔壁那家的孩子有偏见,可是你怎么不想想,换成是你长在那样的家庭,能长成人家那样儿吗?我看你呀,就是从小太顺风顺水,才惯出你这不知好歹的臭脾气来,白让客人看笑话。”   章浣心中纵有千般万般疑问,也不好在这个时候提出来,闷头只管吃他的绿豆沙;片刻后林致立起身走到窗边接电话,他才借机进到厨房,打断了正忙着收拾的赵老师:“老师,方才……隔壁家的那位,是顾秋声顾学长吗?”   赵老师有些惊讶:“你认识?”   章浣手指在背后攥紧了,硬着头皮扯了个半真半假的谎:“我们大学时候同校,毕了业又在同一家单位上班,是……关系不错的朋友。”   “原来是这样。”赵老师擦了擦手,轻叹一声:“唉,本来别人自己家的事,轮不到我们外人讲;但是既然你们是朋友,那老师就多嘴说两句……你是个好性子的孩子,又和小顾是朋友,平日里多关心他些。这孩子从小过得苦,心里也苦,换成别人,早就受不住了,难为他这么多年……”   只是听了两个“苦”字,章浣就觉得眼眶全湿透了。他抓着赵老师的手用力点头:“我一定,我一定会……”   一定会怎么样呢?   ——明明他和顾秋声,根本什么关系都没有。   在离开林家的路上,章浣努力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林致立为什么和隔壁那家人有那么大的矛盾——他的确有疑惑:他认识的林致立向来温文尔雅风度翩翩,怎么会因为一个顾秋声就丢掉了大半理智和教养?   林致立答得很快,语气已经平静了不少,可能有被伯父伯娘说教了的缘故。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不放心。”他说,“你不知道,那个人的父母都是杀人犯;他母亲不只是杀人犯,还有严重的遗传性精神疾病,一次犯病后砍死了他们的邻居,而且听说那家伙当时的表现也不太正常……因为年纪小,不用负刑事责任,后来就搬到我大伯隔壁,和他外公住。”   “……”章浣整个人都听得傻了。胸口忽然传来一阵酸麻的痛楚,涨得心房都裂开、继而流向四肢百骸,痛得他不由自主地弯下腰去——幸而他坐在后座,才没有被林致立发现他的异常。   顾秋声,那个外人眼里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   怎么会,怎么竟然……   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要求:“林哥,麻烦你前面路口靠右停一下……我去那边办点事情,就不和你一道回去了。”   林致立的反应……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章浣理解。前车之鉴,蜚短流长……趋利避害,毕竟是人性本能。   可对章浣来说不一样。那个人是他放在心上很久很久的人,是他偷偷认识很久很久的人。在离开T市之前,他关注他的每一条微博,知道他每天工作餐吃什么,也会偷偷注意他每天穿来上班的衣服是什么颜色。一些共度良宵后的清晨,他会在他醒来之前,隔着空气用手指轻轻描摹他隽秀的轮廓。   ——他心疼。   林教授理直气壮地站在侄子面前,说:“小顾是什么样的孩子,我比你知道!”   如果可以,如果需要,章浣也会毫不犹豫地以同样的理由挡在顾秋声面前——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他喜欢了那么那么久的人,是一个多么好的人。   虽然他的感情并没有得到对方同等的回应,但在感情上只顾投入不求收益的章浣哪里会在乎?   几个月前带着伤手伤心颓然归来的那个自己早被章浣扔进了不知哪个犄角旮旯——虽然,他想,虽然我不该再以任何方式联系顾秋声,但至少……像赵老师说的那样,平日里多关心他些……哪怕是以别的身份呢?   这样想着,他掏出手机,开着流量把离开T市时删掉的微博客户端装了回来——不过账号肯定不能用原来那个了,许多同事都和他有互fo,容易穿帮。   思索片刻,章浣重新注册了一个小号,怔忡片刻后,在昵称栏郑重其事地填下:   知君。   ——由来君子行最长,予亦知君寄心远。   【十八】   顾秋声的微博ID叫做“一枝梧叶”。   ——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   说起来,不止在三次元是男神,在微博上,顾秋声也是个不大不小、几十万粉的“网红”。   关于这一点,顾秋声相当谨慎,微博里从不透露三次元信息,公司的同事怕是没几个人知道,连章浣也只是潜伏多年偷偷关注的小粉丝一枚。   毕竟人家顾秋声,不仅长得能靠脸吃饭,还有一项特殊技能——会扒谱、会编曲、会翻奏,并且,擅长多种乐器。   多到有几种?   章浣也说不清楚。   据顾秋声自己说,他学乐器是从小耳濡目染、学得多而不精,但他的整理的各种乐器曲谱里,出现过的就有钢琴、吉他、手风琴、古筝、扬琴……甚至有一次,章浣在顾秋声家看到了一件让他目瞪口呆的东西——一架箜篌!   虽然顾秋声解释说是买来研究研究、并不会弹,可章浣知道,等他研究完了,……八成也就会弹了。人比人气死人,对顾秋声的智商,章浣向来只有跪着递膝盖的份儿。   但是,所有粉丝都知道的一件事是,顾秋声虽然会扒钢琴谱,却从未上传过演奏钢琴的视频。有粉丝好奇问过,顾秋声答说,家里地方小,放不下钢琴。   这当然不是真话——莫说立式钢琴能占多大点地方,就顾秋声家那个空荡荡的客厅,足够放架三角钢琴显摆显摆了。可是,顾秋声家里……的的确确没有钢琴。   所以看到他昨天才更新的那条微博时,章浣吓了一跳。   @一枝梧叶:一枝梧叶的秒拍视频   那是一段钢琴演奏的《Mariage d'amour》——视频画面里,那双熟悉的、修长好看的手在黑白琴键上跃动,初时像带人缓缓浸入回忆中,忽而一转,渐渐撕扯出一些无奈、一些不甘、一些痛苦、一些挣扎……曲至高潮,琴声越发激越,八度再现处一段回环递进荡气回肠。虽然速度渐渐放缓下来,可琴声泄出的感情……铺洒一地,无处收拾。   那是什么?   那让人无奈、让人憧憬、让人欲罢不能欲说还休欲语泪先柳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啊?   章浣心慌意乱地退出了视频。他不敢想、也不敢承认,尽管任谁也听得出来:弹琴的人,正在为情所困。   他发了会儿呆,继续翻顾秋声的微博。   看得出来,这段时间顾秋声更博并不频繁,不过偶尔发一张图,不是深夜的夜宵就是午后的一杯咖啡。寥寥几条,章浣匆匆看过,已经翻到自己停职离开那日。   章浣瞪大了眼睛——那一天傍晚时分,顾秋声发了一张图:路边的烧烤摊,廉价的塑料桌椅,桌上摆着烤串,五花肉,翅中,板筋……两瓶啤酒。   这是他们一起吃过饭的那个烧烤摊。   他点的东西,和当时那次,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明明那次坐在一起撸串儿的时候,顾秋声还表示,板筋塞牙,他不爱吃。   不爱吃为什么又要了一大盘?!   章浣简直整个人都要炸了——他不是不相信巧合,他是不相信这样的巧合会出现在顾秋声这里。那个人的大脑像运转精准计算精确的高精密仪器,岂会犯这种错误?   这根本超出他以往所有认知的荒谬一幕,却让一个更荒谬的念头挥之不去地在他心里扎了根——   他是不是,是不是,   ……也并不是完全,不在意我的,呢?   【十九】   虽存了想不顾一切找上门去同顾秋声说个明白的念头,可章浣全没想到,他们竟然这样快又见了面。   ——还是在这样的地方。   章浣会到这家疗养院来,一是为了公事,二是为了他哥的终身大事——这间依山傍水的疗养院是他准嫂子闻珊家里的产业,近来一直由闻珊打理。闻珊打算将疗养院内的布置设施翻新一下,章浣正是来实地考察的——顺便奉出差在外的兄长大人之命,给嫂子送爱心便当。一贯沉稳的章溪只在未婚妻的事上格外不淡定,今天支使弟弟买这家的蟹粉小笼煲仔饭,明天吩咐弟弟买那家的芝士蛋糕凤梨酥,虐得一手好狗。   章浣忍不住问他嫂子:“你们到底什么时候结婚?”这俩人从适婚年龄就开始谈恋爱,一谈就是十年长跑,这要是期间他哥多上点儿心,说不定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闻珊一脸头疼地摆摆手:“可别提了,你哥跟民政局八成是八字不合,每回只要他一提这茬儿,用不了两天,不是我开始忙就是他开始忙……你看这回,还说趁着你在家帮我们参谋参谋婚礼呢,他可好,连着出差一个月没见人了!”   “……”章浣嘿嘿干笑两声,内心无比同情他哥。   闻珊吃饭的时候,章浣便在疗养院里溜达。他要熟悉这里的地形和植物,了解客人与病人们的需要——为了拿下这个项目,工作室里的几个设计师案头摆满了心理学植物学的大部头,睁眼闭眼都是什么颜色有利于放松心情、张口闭口都是什么植物的香气有安神助眠的功效。   章浣走到一处回廊时,忽然被人从后面叫住:“请问,你看到我儿子了吗?”   那是一个形容端丽的女人,穿着深绿的无袖高领连身裙,肩上披着姜黄色的精致披肩,脸上妆容精致,几乎看不出年龄,焦灼急切的神情不似作伪。章浣忙问:“您儿子多大了?我通知工作人员帮忙找。”   女人抬手比划给他看:“他十岁了,有这么高,有点瘦,很白,穿着白色的套头衫,蓝色裤子,黑色鞋子,左边耳垂上有一点小小的胭色的痣……”   听到最后一点描述的时候,章浣不禁愣了一下;也就在这片刻的工夫,有个人大步流星向他们走过来,两手温柔地扶住女人的肩膀:“妈。”   女人紧绷的神情一下子松懈下来,有点怔忡有点迟疑地看看儿子,小心翼翼地问:“秋秋,你跑到哪里去了?妈妈找了你好久。”   顾秋声低声道:“对不起妈妈,今天学校要补课,我走得太急,忘了跟您说。”   “哦……”女人这才放下心来,高高兴兴牵起儿子的手,片刻后又抱怨:“秋秋,你怎么一下子长得这么高了,妈妈都够不着你了。”   章浣不是多矫情的人,闻言却也一下子没忍住泪。顾秋声顺从地低下头,让母亲用温柔的手指理顺他微乱的发丝:“够得着的,我低一点儿,您就够得着了。”   他搂着母亲走了两步,转头看了眼不知所措站在一旁的章浣,索性低下头对母亲道:“妈妈,我跟您说过,要带一个同学来家里玩,您记得吗?”   做母亲的很认真地想了想,迟疑道:“好像……好像秋秋说过的,但是妈妈没有准备招待客人的东西,……”   “没关系的,”顾秋声轻声细语,“我准备了,我来招待他,您有您的事情要忙,我和章浣自己去玩儿……”   他轻轻对着章浣招手示意,于是章浣就鬼使神差地过来了,有点紧张,试探地问候:“阿姨您好,我是章浣。”   顾母好奇地打量着他,似乎是把方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很快露出笑容:“乖,去和秋秋好好玩儿吧!”   顾秋声哄着她:“好,我们去玩,您回屋睡一觉……您今天早上还说不舒服,咱们回去吃点药,睡一觉就好了,好不好?”   章浣亦步亦趋跟着这母子俩,一直来到一间布置清雅的病房。顾秋声哄着母亲吃了药,扶着她上床休息,贴心地掖好被角,待她呼吸渐渐平稳,才转头望向章浣:“我们出去说吧。”   他们并肩走在绿树浓荫里,章浣先开口:“阿姨一个人在这边长住吗?”   顾秋声颔首:“她情况还好,不会总是闹着找人,一般都安静做自己的事情,我和外公有空的时候会来陪陪她。”   “哦……”   又不说话了。天气很热,热得人心里发慌,热得章浣汗从四肢百骸一起往外冒。顾秋声忽然低声说:“你前两天,在红叶小区,是……”   章浣轻声说:“我去看老师。”他鼓足勇气抬起头来,望着顾秋声英俊的侧颜,“——顺便怀旧一把。”   顾秋声抿起唇角:“原来真的是你啊,那时候……”   两人忽然不约而同地沉默下去。章浣想起多年前那个勾起他初次心动的少年,想起对方摘了纱布后在校园里神采飞扬的样子;而他悲催地赶上变声期、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再加上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直到顾秋声毕业离开校园,他也没能再和对方说上一句话。   章浣胸中藏着很多话想问,一个字一个字在唇齿间磕磕绊绊你推我挤,最后竟然慌不择路,突兀地问出这样一句:“你对我,有没有过……哪怕,只是一点儿?”   顾秋声的步子停了下来,片刻后认真回答:“当然,你这么好。”   ——怎么可能不喜欢。   章浣抬起头,勇敢地迎上他的目光:“那现在呢?”   【二十】   顾秋声说:“对不起。”   还是那句话,还是那三个字。章浣狼狈得无所遁形,匆匆道了别就逃得慌不择路,自然没有看见身后顾秋声伸了一半像要挽回的手。   他茫然想,为什么要多此一问呢?如果不问后一句,单那前一句,他可以开心好久的。   果然……还是自己贪心了。   章浣鸵鸟一样在工作室埋头宅了半个月,给嫂子送吃都是送到办公室扭头就走,生怕管不住自己的脚。闻珊看他奇怪,不由猜测:“你哥折腾你了?”   章浣赶紧摆手:“没有没有。”   “那是工作不顺心?”   这是个现成的理由,章浣只得含糊搪塞过去。闻珊笑起来,递给他一本册页:“哪,给你安排个活儿干——帮我们设计设计婚房。”   章浣完全愣了,这下可真是又惊又喜:“你们终于定下来了!什么时候结婚?”   闻珊双颊晕红,笑意盈盈:“不急,我们商量着先领证,等你哥那边不那么忙了再办仪式,到时候舒舒服服休个假……你看他这段时间连轴转,整个人都瘦了。”   章浣点头哈腰:“是是是,我哥现在又瘦又老,幸好我嫂子不嫌弃他,正应该感激涕零、以身相许。”   哥哥终于要成家了,章浣打心眼儿里替他高兴,设计哥哥的婚房也特别上心,整个人的精神头儿都不一样了。   章溪选定的婚房是位于市郊的一处别墅,酒窖、花园、日光房、露天泳池……章浣拉着工作室的一群好哥们儿爬上爬下,忙得不亦乐乎。他自然而然地规划起每间房的用途:儿童房要布置两个,男孩子那间要布置得炫酷一点,可以考虑大航海时代风格的灯具、壁纸和窗帘;女孩子那间一定得极尽精致可爱,小公主是应该让全家人捧在手心里宠的……   章浣对这事异常上心,几乎是带着行李卷儿住在了工作室,常常忙得连吃饭都忘了,把林致立的邀约也推了两次。段知觉出不对来,把人拉到一边单独谈心:“前段时间瞧着你振作得很,这会儿怎么又……?”   章浣沉默了会儿,再开口时声音苦涩:“忙一点,也好。”   忙一点,就不必去想不开心的事、爱不得的人。   段知默然片刻,忽然问:“如果给你一个心想事成的许愿机会,仅有一次——你会许什么愿?”   “那当然是希望家人朋友都好好的,健康平安。”章浣答得理所当然,说完后才愣住:“我……”   段知紧紧盯着他:“这个家人朋友的范畴里,包括顾秋声?”   “……嗯。”   段知委婉道:“看,你也只希望他过得好,而不是让他一定爱你,不是吗?你既然希望大家都好,那为什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反倒要别人常常为你忧心呢?”   段知难得这样迂回委婉地讲话,无非是希望他好好保重身体。章浣终于有些触动,郑重点头:“我明白了。”   一周后,效果图做得差不多了,闻珊非常满意,又指点了几个地方让他修改,觉得差不多了,说:“也给你哥看看,不知道他对书房布置有什么想法。”   章浣心说,我哥对书房就两点要求,第一椅子舒服,第二书足够多——但方案出来,自然是要给章溪过目的,于是他吃过午饭,就带着东西,去天章总部办公大楼找他哥。   章溪不在,据秘书说是与人约谈事情还没回来,章浣打着哈欠谢过她,本打算离开,走到一半时又脚步一转,决定在他哥的休息室里打个盹儿。   章溪的休息室不大,但床很舒服,枕套上还印着只软萌软萌的卡通熊猫,跟章溪的画风半点不搭,一看就是他嫂子买的——章浣捂着嘴偷笑了会儿,躺下来舒舒服服滚了两圈,抱着被子睡着了。   他这一觉睡得香甜,醒来时懵了好一会儿,恍神间不辨晨昏,半天才想起自己身处何地。门外传来章溪与人说话的声音,章浣本不欲打扰,蹑手蹑脚下床拿起水壶想给自己倒杯水,耳边忽然飘进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顿时僵住了。   ——顾秋声?   ——他怎么会在这里?!   章浣疑心是兄长终于下手准备挖墙脚,遂趴在门边偷听。门扇的隔音不错,他十足凝神才能听个七七八八——只听章溪说:“真的不再考虑一下?”   然后是顾秋声的声音:“我以为,以你我的关系,章总该希望我离得远远的才对。”   关系?什么关系?!不能怪章浣想歪,可他能百分百确定,他哥真的笔笔的直男一个,而且十年前他哥开始和他嫂子恋爱的时候,顾秋声人还在上高中呢。   章溪道:“造成现在这样的局面,你我都并不乐见。孰是孰非我还拎得清,当年的事又不是你的责任。更何况,你确实才干不凡。如果你来天章,定能让我们在T市的发展如虎添翼——我也会给你足够大的平台一展拳脚。”   顾秋声沉吟一会儿,道:“多谢章总抬爱,不计前嫌……但我想,老章总未必乐意见到我。我这人胆小惯了,怕得罪人,更不敢同公司董事有什么过节。到我这个职位,跳个合适的槽可不容易,我总得为以后打算。”   室内有片刻的沉寂,终于,章溪开口道:“我既然有这个打算,总得抹平你的后顾之忧——父亲那边,我总会说服他。说起来,我弟弟对你也是大加赞赏。我听说你对他多有照顾,这孩子对上一辈的恩怨不知情,大约也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顾秋声低声道:“您言重了,不麻烦,他很好。”   最后三个字从他嘴里淡淡地吐出来,不知从哪儿平添了几分缠绵之意,饶是章浣此刻满心疑云,一时也不由听得痴了。   但章溪显然没听出来——一个直男,再怎么敏锐也不会第一时间往那方面想。他只道:“你现在的公司扎根于T市,短时间内不会有向外省扩张的计划。而天章总部在R城,若你回来工作,照顾家人总方便些……尤其是你母亲。”   顾秋声没有说话,章溪又道:“其实你也明白,发生那样的事,你,我,你的母亲,都是受害者。若说我心中毫无芥蒂,那是不可能的——当年我已经有十二岁,一夕之间失去父母,对蓄意谋杀的肇事者满怀痛恨,恨屋及乌,自然也恨过你;可后来了解到你们母子的境遇,这种情绪逐渐淡了。虽然你父亲致使我们两家人失亲不幸,但我被叔婶养大成人,有人辛苦为我操持家业、待我真心热诚,已是十足幸运。父辈的恩怨,不该再由我们这一代背负。”他叹了口气,“总之,即使你无意跳槽,我也有意结交你这个朋友。”   顾秋声沉声道:“我也同样。”   接着便是脚步声,开门声,大约是章溪亲自起身送顾秋声离开……章浣缓缓倚着门滑坐在地,额头一阵胀痛。   串起来了。什么都弄明白了。林致立说过的,顾秋声的父亲是个杀人犯——二十年前,在天章的压力下惨淡破产的他孤注一掷,开车撞向章浣的伯父伯母、当时天章的执行总裁章应行及夫人,三人当场身亡。   【二十一】   章溪发现弟弟这两天总是魂不守舍的:“发生什么事了?”   章浣慢了一拍才摇头:“没有……晚上没睡好。”   这倒看得出,章溪望着他乌青的熊猫眼叹气:“都多大人了,还不知道照顾自己。”   章浣眼眶发热,连忙低下头。   他哪里睡得着?不论白天黑夜,睁眼闭眼都是顾秋声的音容笑貌。他终于懂了他语意未竟的那三个字:“对不起”——“对不起,不能爱你”。   真巧,他也不能爱顾秋声——哥哥对他这么好,亲生兄弟也不过如此;他不能……不能因为自己的私心,让父母伤心,让哥哥为难。   是的,就这样吧,不要再想顾秋声了。每个人的生命里都会有许许多多的过去,就像那些毕业后渐行渐远的同学、渐渐淡忘的老师、不再需要的知识,再留恋也无法挽留——而顾秋声,迟早也会变成一段这样的过去。   不再被记起。   不再被需要。   章溪与闻珊的婚房终于定了方案开工装修,章浣也再没了婉拒林致立邀约的理由。两人一同从闻珊办公室出来,顺便约了午餐。林致立看上去心情不错,还有心思同他开玩笑:“我们工作室负责婚礼策划和场地布置,你哥说十年前就盼着你给他们做花童,现在这个愿望总算能实现了。”   大号儿童章浣不情愿地嘟囔:“这十年里他要是给我生个小侄子小侄女的玩,长到现在刚好做花童。”   林致立的笑容不由得带了几分宠溺:“你呀……”他伸出手,像是想揉揉那一头有些长有些乱的软毛,最后却落在了章浣肩上,轻轻一拍:“婚礼已经近了,小侄子小侄女还会远吗?”   章浣脑补了一下未来左牵娃右也牵娃的美好生活,忍不住抿着唇笑起来。只是这个笑容还未完全绽开,视线便已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身影,顿时僵住了。   就在几步之遥,顾秋声正风尘仆仆拾阶而上,眉心带一点隐约疲惫的皱痕,也就是章浣才能看出来,顿时像被塞了一斤黄连似的,好不苦楚。   眼看着顾秋声走近了,他忙低下头不去看,也不打招呼;视线里,那双熟悉的鞋子似乎微妙地顿了一下,然后就很快地走远了,几步就走出这目所能及的方寸之地。   就像走出他的生命一样。   又过了几天,章浣同哥哥一道参加一位长辈举办的宴会。推杯换盏间论及各位小辈的婚事,章溪替弟弟推辞:“他年纪还小,又是事业上升期,家里也没想催他。”   便有长辈笑着调侃:“你自个儿倡导晚婚,可别觉得弟弟也非跟你一样不可啊。趁着年轻多认识些朋友,以后总有用得着的地方。”   这便是要给介绍对象的意思了。章浣连连赔笑,顾左右而言他,好容易从乱点鸳鸯谱的话题逃出来,忙找个借口拐到花园里透透气压压惊。   却不料一转眼看见了熟人——他看见林致立正站在花园中一架木香下和人交谈。   出于礼貌,章浣本不欲上前打扰对方;但林致立的谈话对象看上去情绪很不平静,片刻后连肢体语言也变得激烈。   章浣不免有些担忧,刚上前两步想看看情况,就见到了极其尴尬的一幕——那人竟兜头把手里半杯酒泼到了林致立脸上。   章浣吃了一惊,又见那人气冲冲走了,这下真是进退两难;正犹豫着是否该悄悄离开,林致立已经发现了他,顶着一身狼狈苦笑地伸手:“带纸巾了吗?”   章浣忙把口袋里的手帕递给他。他没有要八卦的意思,然而林致立却主动说起:“是客户,也是前男友,有点……过节。”   章浣讶然:“怎么会接这样的生意?”   林致立默然片刻,神情有些一言难尽:“主要还是抱着侥幸心理吧,毕竟这是笔很大的订单。”   章浣试探地问:“分手时闹得不太愉快?”   “……他结婚了。”林致立叹息,“一面要结婚,一面还想保持原来的关系,被我断然拒绝,生了龃龉。”   “……”章浣简直叹为观止:“哪怕这样,你还要接他的生意?”   “你不要误会,我接这笔单子,并不是出于顾念什么旧情、抑或存着想要再续前缘的念头,”林致立急急解释,“只是……刚好被对方抓住了软肋吧。我想把自己的事业做好做大,需要更大的订单更多的钱……为此,很多时候,都不得不去向一些发自内心看不上的人点头哈腰,就比如这次。”他苦笑一声,“不过,我拒绝了一起过夜的提议,他的反应你也看到了……这笔生意,大概是黄了吧。”   章浣不知该说什么好,一时只恨自己嘴笨;林致立摆手笑笑:“有些时候,我其实特别羡慕你哥。起点站得越高的人,越善于在诱惑前冷静地权衡利弊得失,当断则断;而我总是事后诸葛亮,现在想想,真是被钱冲昏了头脑……”   章浣不由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不知不觉中,他们并肩向花园更深处走去。林致立摩挲着章浣给他的手帕,忽然道:“我虽然不是什么正直向上的好人,却也渴望一份事业一个爱人的安定生活。在我们这个圈子里,有太多人终究走上所谓的‘正途’,隐瞒性向、搞婚外情,把真实的性需求当做耻辱……找一个专注又可心的恋人并不容易,但……你愿意和我试试吗?”   林致立说这句话时声音很轻,落在章浣心坎上却激起阵阵钝痛——无论何种性向,找一个专注又可心的恋人都不容易。更何况……更何况,他还没有被人认真地爱过。他多想……多想……   他努力地扯出笑来,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恐怕……不是个合适的对象。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是的,他心里有人了。就算再辛苦、再无望、再委屈,那也是他认认真真付出的感情,是他唯一放在心上的人。   也许在将来的某一天,他们各自都能得到一个两情相悦的恋人,他的情感终于得有依托。但无论何时,对于曾经这段经历,他都愿意坦然面对,面对那个一往情深的自己,和那个让他一往情深的人——   因为爱并不羞耻。爱一个人并不羞耻。   【二十二】   章溪与闻珊的婚礼最终定在一处风光宜人的亚热带海岛举行,遍布细软牛奶沙的梦幻海滩与岛上一栋装潢精致的别墅则是新郎送给妻子的结婚礼物。   鉴于回国后还要摆酒庆祝,这场婚礼并没有邀请太多客人,不过是双方的亲朋好友。待第一天的仪式结束后,宾客散去,留下新婚夫妇准备在海岛上度过甜蜜的一周;被抓壮丁的章浣一面咬着笔头核对宾客名单,一面打定主意要猛干一碗狗粮——他也要留在岛上度假!   有多久没给自己放过假了?章浣也记不太清楚。他穿着伴郎礼服站在哥哥身后,看着新娘在父亲的搀扶下款款走来,脸上笼着幸福的光辉,比他以往所见的任何时候都要美。众目睽睽之下,他们执手相看,相视一笑,交换誓言与戒指,落下虔诚而甜蜜的亲吻……台下母亲拿手帕按住眼角,父亲则把她搂进怀里轻声安慰。   一切都这么好。一切都会越来越好。   举办婚礼的这处岛屿是一片群岛中的一座,在它周围还有众多风景各异的美丽岛屿。仪式结束后,长辈与宾客们都体贴地为新婚夫妇留下独处空间,转而去其他岛上游玩参观。而留下来做电灯泡的章浣则成了孩子王,带着女佣的孩子们在庭院里玩仪式上没有用完的彩带和气球,一群大小孩子连语言都不怎么通,只是嘻嘻哈哈地闹。最小的孩子要求把气球绑到屋檐上、拼成星星的形状,好让他爸爸出海回来时一眼就能看见;章浣兴致勃勃地和他一起爬到屋顶上完成这项了不起的工作,一低头却发现,前院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恭喜。”顾秋声说着,礼貌地递上礼物,“来得晚了些,希望不会冒昧打扰两位。”   章溪与闻珊笑着迎上去道谢。上一辈的恩怨纠葛并非彼此所愿,而对真心实意的祝福,他们乐意照单全收。章溪忽然想起:“小浣呢?叫他出来接待客人。”   于是章浣就这么傻愣愣地趴在屋檐上,手里拽着一大串粉红的气球,迎上了哥哥嫂子还有顾秋声的目光——他知道自己看上去一定蠢透了。   顾秋声冲他笑了笑,章浣低着头,灰溜溜从屋顶上爬下来。被哥哥敲爆栗教训一下,被嫂子捏脸蛋安慰两句,然后……然后夫妻俩手挽着手施施然走了,把他一个人留下来招待顾秋声。   章浣简直走投无路,半晌尴尬地清清嗓子:“你……找好落脚的地方了吗?”   顾秋声应了一声:“在附近的酒店,不远。”   章浣鼓起勇气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地垂下眼——又瘦了。真不知道他最近……   “阿姨最近身体好吗?”   “挺好。”   “这边岛上风景不错,天气也不太热,很适合度假休闲的。”   “是不错。”   “你……什么时候回去?”   顾秋声顿了一下:“……后天。我后天回T市,请的假也差不多到时候了。”   T市啊。   章浣想,这一别后……大约就真的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了。   显然不止他一人意识到了这点。接下来的时间,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闭口不言——但却并肩走在一起。他们慢慢地将整座海岛踩了个遍,在夕阳西下时、海风吹拂中,静静聆听浪花拍击礁石的声音。   天边云霞烂漫,草木相辉。顾秋声忽然问:“明天你有空吗?”   章浣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舌头:“……有的。”   “我租了条船,准备了浮潜设备。我记得你说过喜欢浮潜……要一起吗?”   章浣根本没办法拒绝。   第二天天还不亮的时候,刮了好一阵风,还下起了雨,甚至还有几声闷雷,以至于彻夜未眠的章浣担忧起他们的邀约;但当日头慢慢爬上树梢,一切似乎都重新变得温暖明亮起来,海洋是一抹迷人的透亮的蓝,带着层层的涟漪和不安分的哗涌。   顾秋声来得很早。他一身休闲装扮,人晒黑了些,没有戴眼镜,对着章浣微笑:“我们去月娘湾吧。”那是一处当地有名的美丽海湾,顺着岸边岩壁延伸出狭长的礁石带,恰似一弯新月卧在蔚蓝的海水里。   近午时分,别墅主卧的窗子终于被推开了。闻珊打着娇慵的呵欠支起窗扇,忽然一愣:“怎么……这是变天了?”   窗外天色阴灰,空气沉闷压抑,仿佛狂风骤雨随时都会从天而降,远处隐隐传来海浪拍击礁石的隆隆怒吼。章溪刚从浴室出来,正用毛巾擦拭滴水的头发,闻言也停了动作:“我去看看。”   片刻后,他脸色大变地冲回卧室:“待在这里——关上门窗,是台风突袭!小浣出海去了——”   此时此刻,海上的顾秋声和章浣已经更早一些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顾秋声当机立断:“全速返航,海湾旁有避风港!”   风浪渐大,一声闷雷过后,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砸了下来。空气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浊重,快艇的速度与颠簸让人反胃欲呕。章浣强忍着不适开船,顾秋声则低头为他系上救生衣的带子。   “对不起,”他说,“我事先没有查天气,又带着你跑这么远……”其实他根本是见到章浣才临时起意,随便找了个借口发出邀约,贪心地想要汲取更多一点他并不配拥有的爱情,谁知道就这么倒霉地遇到了台风。也许,顾秋声苦涩地想,他的确是个扫把星似的家伙,从来都无法给亲密的人们带来好运。   章浣用力摇头,手在方向盘上握得更紧了。   第一个浪头拍来时,他们已经看得到海岸。小小的快艇在狂风巨浪中骤失平衡,即将倾覆的瞬间,顾秋声侧身抱住章浣猛扑出去,一声巨响后,苦涩的海水瞬间灌满了耳朵喉咙。   在冰冷的海水中几乎脱力,章浣微微发着抖,感觉自己沉甸甸地向下坠去。顾秋声察觉到了,硬是挟住他一起往前游:“撑住——到了岸边,我们就安全了!”   岸边没有可以攀爬的树。顾秋声推着章浣攀上月娘湾的石崖,一叠声催促:“快,顺着这里爬到崖壁后面……救援很快就来了。”   岩石极为陡峭,却是坚实可靠的依凭。章浣浑身湿透,下意识顺着他的话做,爬了两步,忽然觉出不对:“你怎么不……”   顾秋声上半身攀在石上,双腿却仍泡在海水里,脸上显露出不正常的苍白。一个大浪拍来,他几乎稳不住身子——章浣心知不妙,返身回去拉他:“你的腿怎么了?!”   顾秋声吁了口气:“跳船的时候不小心磕了一下,现在有点抽筋……小事,歇一歇就过来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章浣看到他左小腿时几乎掉下泪来。那是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皮肉翻卷,已经被海水浸泡得发白;大概是因为跳船时顾秋声把自己护在怀里,才受了这样重的伤,而他就带着伤痛和另一个人的重量游了这么远……   他拖着顾秋声狼狈地爬着,手被锋利的石缝割伤了,而潮水还在不住地上涌、逼近。   “别管我了,”顾秋声沉静地阐述事实,“你先上去……你上去,再把我拉上来。”   雨点打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章浣狠狠抹了把脸,第一次对着他凶:“你想都别想!”   这个大骗子,又想骗他了。   章浣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能松手——一定不能松手。他不能让顾秋声待在冰冷的海水里、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来的救援。   不知过了多久,章浣的胸腹终于贴住了平滑湿冷的石面。他心里知道这是暂时安全的歇脚处,忙用尽全身力气把顾秋声向上拖……终于两个人狼狈地跌坐在一起,章浣一面大声呛咳,一面手忙脚乱地抱过顾秋声的左腿,把他冰冷泛白的脚抱在怀里搓揉:“痛吗?还抽筋吗?”   “……”理智告诉他,他们离安全还早得很;但这一刻,顾秋声忽然抛弃了他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理智——一片狂风呼啸中,他捧起章浣被雨水和泪水浸透了的脸,狠狠吻住他的嘴唇。   【二十三】   “怎么样?”   闻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以口型示意:“哭了。”   章溪一脸惨不忍睹:“还哭?哭什么哭!骨头错位加外伤而已,又不是什么没得救的大病,疼也不在他身上,这也值当哭?”   闻珊腹诽:刚才不知道是哪个家伙抱着几乎毫发无伤的弟弟哭得直打嗝儿的,兄弟俩抱在一起对诉衷肠,你给我道歉我给你安慰……   章溪原地踅了两圈儿,牙一咬:“他们以后怎么打算的?不行,我得进去问个清楚,不然这怎么跟爸妈交代?”   闻珊泼他凉水:“该问的我已经都问过了,你还画蛇添足?再说了,你进去了才更没法交代——就让他们自己看着办吧,别添乱了!”   “可是——”   “别总把弟弟当小孩,”闻珊毫不客气地指出,“他已经是个成年男人了,他得学会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话是这个理没错,章溪叹口气,再开口时语气难免有些酸溜溜:“怎么忽然就……”成别人家的了?   一副辛苦种的白菜被猪拱了的口吻。   病房里,章浣趴在床边,一根根数顾秋声的睫毛。顾秋声闭着眼睛,被他呼吸拂在脸上,弄得连心尖儿都一起发痒,终于忍不住去捉那只顽皮的手:“再闹我,有你的好果子吃。”   章浣才不怕他。顾秋声现在在他眼里,那就是只大写的纸老虎。他笑眯眯挨在顾秋声身边,一会儿动动他的手,一会儿摸摸他的眉;顾秋声满心好笑,故意逗他:“你要是这么闲不住,那不如做点更有意义的事情,比如……坐上来,自己动?”   才不要!章浣立刻躺平装死。   他挤在并不宽敞的病床上,躺在顾秋声身边,被他一只手臂搂着,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还做了个梦。他梦见顾秋声并没有来参加哥哥的婚礼,而是直接回到了T市;梦里,自己在海岛上度过了美丽而孤独的一段时光,回国之后,他给顾秋声去了个电话,开口就说:“请你不要挂断,不要开免提,把手机扣在桌上,然后离开这间房间……可以吗?我只要几分钟……”   他知道顾秋声照办了。他很快听见门扉扣上的声音。然后他声泪俱下,对着无人接听的电话哭诉自己无望的爱情。   最后他说:“再见,顾秋声。”   电话挂断,通话终止。从此以往,勿复相思。   ……章浣从并不美好的梦里醒来,还未完全清醒,皱了皱眉,带着点生气的慵懒蜷进顾秋声怀里拱他两下,这才安下心来。片刻后发觉落在身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他抬头看向疑似在出神的男人:“想什么呢?”   顾秋声笑了一下,好半晌,说:“想,我上辈子做了多少功德,这辈子才遇见你。”   “我七岁那年,父母离婚了。在那之前,我曾是个无忧无虑的小王子:家境富足,父母恩爱,我想要什么都能得到,想做什么都能实现。我的外公是一位音乐教授,我母亲从他那里学了许多乐器,来了兴致的时候也会教我。她最爱弹钢琴,因为据说当年就是她演奏钢琴的样子让我父亲一见倾心……然而,七岁那年,我父亲的公司破产了。”   “起初我母亲还很天真。她曾经试图像过去那样,用她的琴声博他欢颜,似乎靠着几首曲子就能捱过那些没有钱、也没有尊严的日子——当然不能。他们彼此都开始消沉,失望,怨怼,谩骂,我母亲咒骂父亲没有出息,父亲则用拳头回敬她的出言不逊……事情闹得很大,我母亲进了医院,出院后他们就离婚了,我被判给了母亲。”   顾秋声顿了一会儿。   “你不能指望一个七岁多的孩子理解什么是‘破产’。我搬出了漂亮的房子,和妈妈一起住进了老旧的筒子楼,离开了原本就读的小学,转学到了一所普通公立学校,并且家里的大部分东西都变卖一空。只有那架钢琴还在,那是我母亲的嫁妆,也是她谋生的资本。那时的我不知道什么是‘破产’,但我知道什么是‘离婚’。他们不再住在一起了,我见不到爸爸了。我哭闹过,但是毫无用处。我的父亲曾经是个风度翩翩的成功人士,但事业的失败对他打击很大……他偷偷到学校来看我的时候,穿得灰头土脸,比一个普通工人还不如。可笑当年的我,小小年纪,却已经那样虚荣!我羞于承认这个腰背微驼的落魄男人是我偷偷想念了好久的父亲。我甚至还和他说,同学们都有新型的机器人玩具,一套要一百多元,我想要那个做我的生日礼物。”   “……当然我没有等到我的八岁生日礼物。因为就是那一天,他借来了那辆汽车,然后——你都知道了。”   章浣把脸深深埋在顾秋声怀里,体贴地不去看他的神情。抽纸的声音窸窸窣窣响了一会儿,顾秋声再开口时,声音里已经没了哽咽。   “我母亲靠教钢琴和电子琴维持我们俩的生活。那年代教这个的老师不太多,她很辛苦,但是收入还不错。她养我到十三岁。我没受穷,没挨饿,只是有时不得不忍受她突如其来的大发雷霆和歇斯底里的嚎啕哭泣。她骂我,打我,当然也骂我爸,认为我们是她人生的耻辱和污点。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她有严重的头痛、失眠和癔症等症状,严重时还会出现幻觉——而我只当她是心情不好,满以为只要我好好学习、将来不和我爸一样,她就能好些。”   “我告诉过你,我们住那种老式的筒子楼。对门邻居是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男人——只是看上去如此。事实上,那是个居心叵测的下流胚!那天我放学回家,正好撞见他按着我妈妈,意图强暴她。我气红了眼,和他打了起来——一个半大孩子,当然打不过一个成年男人,我挨了很多拳头,差点被他掐死——然而我妈妈忽然扑上来,手里拿着西瓜刀,对着那个男人身上疯狂地砍了二十多刀……”顾秋声痛苦得弓起身子,“她停下来的时候,那个人倒在血泊里,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居然夺了我妈的刀,给他咽喉上来了最致命的一记。”   章浣瞪大了眼。   “我至今不能确信,那个时候我妈是清醒的,还是已经……那个人断了气,我把刀子扔到一边儿,我们都是一身的血。我妈忽然拿过刀子,在我眼角边划了一刀,伤口不浅,但没有伤到眼睛。”顾秋声抬手在自己眉下比划了一下,“我想,至少那个时候,她是清醒的……但是从那以后,她就精神失常了。警察的判断是她受到侵犯后奋起反抗,在杀死了那个男人之后,精神承受不住杀人的巨大刺激而崩溃,甚至对自己相依为命的亲生儿子举刀相向。没有人知道我的那一刀。我当然更加没有说出去。最后的结论是防卫过当,加上她的精神疾病……后来,她就一直是你上次看到的那样子了。外公把我接回了家。没了父母,没了家,眼睛上蒙着纱布,我不想把它取下来。因为即使睁着眼,我眼前也是一片茫然的黑暗,无边无际,没有尽头,看不到光,看不到希望。”   “——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人。”   【二十四】   “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人。”顾秋声微笑起来,手指温柔地徘徊在乔阮眉眼之间,“那是一个笨笨的、经常粗心大意算错加减法的男孩儿,他有很温柔的嗓音,他读书很好听。他给我读了很多书,有的我看过,有的没有,但不管他读什么,我都喜欢听。有一天晚上飘着雨丝,风很凉,他在阳台上给我读郁达夫的《沉沦》,声音都在轻轻地抖。那篇文章我其实看过,甚至觉得我自己也是一样‘孤冷得可怜’;可是从那天起什么都不同了,他读着:‘少年的悲哀,毕竟是易消的残雪’,我竟然觉得我的悲哀和忧愁渐渐淡了、化了,像是一线光从黑压压的天边透进来,照亮了一片黯淡的世界——我慢慢意识到我喜欢上了隔壁那个温柔善良的男孩儿。但我总不敢开口同他多说些话,只在心里偷偷喜欢,偷偷想。”   “那个人就是你。”顾秋声说,“那是我对爱情最初、也最美好的印象。即使后来的我仍旧不是个好人——在每一段关系中,我始终吝啬于感情的投入,在感情上,我是个彻头彻尾只知索取不愿付出的贪婪之徒。”   “正因为如此,我不愿要一段长久而稳定的关系。我交往过许多人,有男有女,他们对我往往都别有所求:金钱、脸面、虚荣……除了你。”顾秋声以温柔手指轻抚章浣的眉眼,“我知道这样说很卑鄙,但我不能骗你——起初我只是想找一个老实听话、不会乱传流言蜚语的床伴儿。我甚至暗自思量过,何时结束这段关系才最合适。慢慢地,到后来,我开始知道我非绑住你不可——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这样毫无保留地爱过我;我渴望被爱,我想要你爱我,一直一直,直到永远。”   “时至今日,我的想法依然是这样的自私;所不同的是,我愿意把我的心、我的爱情、我的命运交到你的手上。”顾秋声捉住章浣的手,拉到自己心口贴着,“这里——它充斥着疲惫、冷酷、阴谋、算计,但不太脏——你愿意收下吗?”   此情此景,章浣还能说什么呢?   久久之后,他低下头,惩罚似的咬住了男人发白的嘴唇。   几天后。   从周边海岛游玩归来的章母十分疑惑:“浣浣呢?”   大儿子章溪轻咳一声:“他跟朋友去玩了,说到时候自己回家。”   章母忧心忡忡:“不想和我们一起吗?难道是一个人落单心里不舒服?”   章溪撇撇嘴——落单个鬼!   天天跟那个野男人黏糊在一起,腻歪得他眼都要瞎了!   遥远的大洋彼岸,章浣推着顾秋声的轮椅,慢慢走近疗养院的大门。他们准备去看望顾秋声的母亲——出发前章浣在顾秋声的石膏腿上画了许多搞怪漫画,顾秋声纵容地由他去,还兴致勃勃提了不少意见,认为可以用它们吸引母亲的注意力,让她忘掉自己受伤这件事。   走上一段长表格的斜坡时,顾秋声忽然说:“还有一件事,我要向你坦白。”   “嗯?”   “你哥结婚时虽然给我发了请柬,但我本没打算去。后来,是你的合伙人找到我,”顾秋声顿了顿,“并给了我一张机票。”   章浣顿时一脸懵逼——段知?!   “即使如此,我还是犹豫不决。直到有天晚上我来看我妈,发现她一个人坐在走廊边静静地看着月亮。她发现了我,却没认出我是谁,愣了一会儿,用一种很梦幻的语气问我:你回来啦?不生气了吧?要听我弹琴吗?”   “在那之前——从她生病以来,她从没提过我父亲。我一直以为,她大概是恨着他,于是潜意识里也不想提起他。却没想到……原来其实,她心里一直是责备着她自己的。并且,她从没忘记过爱他。于是我就想,我至少也该来见你一面,甚至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告诉你我的那些软弱和顾虑,告诉你我们两家上一辈的那些纠葛;即使你听了立刻赶我走,我也不会放弃,甚至还想要争取更多——”   日光明澈,鸣声上下,一只鸟儿啁啾着从他们眼前跳过去。章浣扶着轮椅把手,恶作剧地低头用下巴叩在顾秋声发顶:“更多什么?”   顾秋声嘴角弯着一抹笑意,按住他的手:   “比如这个。”   【END】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雅尼萨】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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